沈崇元閉上嘴,垂首不言,一副隻待懲戒的姿态。
半晌過後,景玉甯聲音極輕地對男人接道:“沈将軍不報自然有他的理由。”
這句話宛如一盆冷水直澆在赫連熵怒火中燒的心頭。
——是啊,他們心中明明都有答案。
沈崇元該是第一個來到邊界就覺察出此地為宰相勢力的人,也是身臨戰場被他們害至負傷,真正踏在人心戰術箭下的将士。
可他從沒有向朝廷上報過邊疆縣官的任何污記。
這是為什麼?——因為他們很清楚,上報無用,不過是徒增惱恨與無奈罷了。
因為當時不論是他,還是羽翼未滿的太子,都沒有手段及能力來追究朝廷重官手裡這枚小小的卒兵。
而到後來,赫連熵登基後執掌權柄,及至開始在皇位上兩權相害取其輕時,他們把肅清的利劍率先指向了李黨。
為滅李黨,光有司禮監還不夠,他們必須借助宰相一派的力量。
所以那時倘若沈崇元真的把邊疆之事公諸于朝,赫連熵在權衡過後也斷不會追究,甚至還要助宰相掩蓋事端。
直到如今,皇權固然逐日穩落卻仍存諸多隐患,這道邊界的口子就像江流上一條條不從間斷的駭浪,一點一點将之慢慢掀開。
景玉甯再問:“聽聞縣令抱恙,可為真?”
“回皇後,縣令夏長青近日确實有恙。”沈崇元答,“不過病因一半自于人禍,夏長青做官處事時庸碌無為,今到垂暮之年,權柄下遷,曹晉讓他病着,他也隻能病着。”
景玉甯聽罷了然。
按照年曆計算,夏長青曾經該是景懷桑埋在邊界的一枚暗棋,大尚國與珀斯國征戰所産利益線路多半都是在他為官時期盡數歸于父親之手。
後來官位一穩他便養尊處優,任由下方明争暗鬥。可殊不知父親見其逐有年邁無為之勢,便動了換人的心思,雖念及着他的功勞繼續把他養在縣令的位置上,不過已是等死罷了。
景玉甯呼出一口氣。
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們該回歸到正題了。
他打量着沈崇元一身純黑的夜遊服,問:“沈将軍信得過這家客棧?”
“是,”沈崇元颔首:“不敢欺瞞皇後,這家客棧的老闆是末将安置在邊界的線人。末将知曉自己與邊界之人相較還需等待時機,所以安插了這樣一人住紮邊界,時刻關注邊界縣衙的風吹草動。”
他說完這句後,又補充道:“至于軍火兵器,也請皇上皇後放心,末将已将其全數傾回,放置在唯有臣知曉的幾處地方。”
赫連熵這才微微一點頭,認可道:“沈愛卿做得不錯。”
沒有這層顧及,赫連熵側首與景玉甯雙目相對,二人淡淡一讪。
……他們可以動手了。
沈崇元接着拱手再道:“末将将于今夜出發,快馬加鞭不出三日及可抵達皇城。”
赫連熵輕嗯一聲,繼而吩咐道:“你要時刻注意,不得讓任何人有所發覺。”
沈崇元抱拳:“是,末将領命。”
景玉甯的手指在袖口内攥了一下,他睨過赫連熵,複再看回沈崇元。
夜行衣漆黑一片,即使屋内的火燭燃亮,也映照不出幾分光亮來。
從一開始,一切便都是個局。
一個比之當年在景府中,赫連熵與父親所下的棋盤還要再深的一場布局。
憶起臨行前最後一晚,赫連熵與他在簾帳内相對而卧所言的密談。
——當他們安全抵達到邊界時,沈崇元就要于同一日秘密返回皇城,與皇城内錦衣衛的暗線統合。
其目的即是利用此次時機探測出錦衣衛中,到底潛伏着多少源自宰相一派的人。
待查明後再與嶽黎内外兼施,司禮監祁梁在中助陣,從而挾制住景懷桑的運作。
而在去往珀斯國的路程中,赫連熵會親自統帥他在後宮練就建成的暗衛,亦是當年對付國舅宮變的底牌,與沈崇元留在珀斯國的軍隊共同組建為王族護衛。
所有的步驟早在他決定親赴珀斯國時,就已全部備好了。
景玉甯斂回眸,聽着赫連熵對沈崇元最後的幾句吩咐。
等他說完,青年起身,拿起桌上一次未動的茶,端到沈崇元面前,給了他。
“沈将軍一路保重。”他沉聲說。
沈崇元心中一顫,将已冷的茶水一飲而盡。
他明白景玉甯的意思,一盞冷茶——了斷隐于經年的情慕。
“是。”他把喝空了的盞底展現在景玉甯眼前,眼眶裡隐有的溫熱被他笑着擡起手,兀自抹了去。
這個人在他的心底無一日不如星如月,是置身在血腥沙場中唯一純淨的一面柔紗。
縱然明曉自己已再無肖想的餘地,可心還是會不受控制地為他而動。
冷茶下肚,湮滅了先前烈酒的灼燒,也在私念上覆蓋住一層深藏的思情。
之後,他看到赫連熵走上前,宣告主權般地攬上青年的肩膀。
沈崇元低下頭,把這份苦澀默默地咽進了心底。
他能為他做的,唯誓守大尚國河山。
讓皇上與皇後端坐高堂,在他們這一代創盛世,銘千古,執天下。
“末将定不負帝後期望,必當旗開得勝,恭還凱旋!”沈崇元叩下首,莊重誓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