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甯聽他這樣說,琥珀色的眼瞳往側觑過一眼,抿起唇不再答話。
赫連熵最近時常換着法子逗他,也許是看出了青年隐藏的沉悶思緒,于是無論從政事要務,還是旁的枝葉末節,隻要能被發掘出新意來,男人總要在他的面前湊趣一番。
二人用膳的圓桌位于内殿的屏風以外,景玉甯擡起首,看到寝居門旁懸挂的赤紅毯巾。毛毯以珍奇野獸的皮毛制成,如暮日紅輝染盡海上的波濤,邊緣垂落的流株閃爍着斑斓。
工藝雖算不得精緻,但圖有一種獨特的氣韻,在橙色的燭光下慢慢遊轉瑩動着。
景玉甯鼻尖輕嗅近前菜肉傳來的香氣,在帝王傳膳後,随侍們就及時撤去了外室點燃的一應沉木香料,隻留下佳肴的色香盈滿整個屋子。
見人并不搭話,赫連熵也不惱,他向應侍們掃去一眼,讓人給青年倒上一壺清甜的白蜂蜜水來。
片晌,他像想到了什麼,忽爾低下首問向景玉甯:“玉甯,你從前獨自一人來珀斯國,路上都是怎樣生活的?”
景玉甯指尖觸在筷身,聞言,他斂眸停下動作,複看回赫連熵此時被燭光點亮的絕俊面容。
男人濃深的眉眼宛似高峭的山峰,讓人在須臾間仿似沒入一片幽深的暗芒。眨眼中,數年沉寂堆結的記憶就如一本慢慢展開的書,紙頁散發出陳舊的幽香,翻動伴随清脆悠微的響音。
片刻搜刮,景玉甯唇角緩緩打開,進而說道:“大尚國那時兵荒馬亂,百姓颠沛流離,臣持重坤令牌北往南下,這一路若要說起來,着實不算好走。”
他手指撫上筷子中間合并的細長縫隙,瞰向赫連熵的眼睛,陳言:“臣路上不缺水與糧食,但路徑逃荒,不敢貿然開囊救災。衆人饑餓至極點,同煉獄惡鬼有過之而無不及。”
赫連熵靜靜聽他說,聞到此處暗眸如漆,他凝着眼前靜色而絕麗的美人,進而再問:“你曾親眼目睹過饑荒麼?”
青年薄唇微頓了頓,然後神色呈現出唏噓之感,便誠然回答他:“人瀕入絕境而滋生出絕望,萬物由此激發的求生本能暴虐殘酷。且不知何有‘善惡人倫’,其實就連活着,也都是苛求。”
景玉甯的話讓赫連熵的心口猶被刀鋒一觸,讓他不由想起自己年少時被囚鎖于深宮,就連相接外界都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唯有書卷裡的文字成為他勾描整個世界的筆符,然而終究未曾身臨親見,縱使墨筆的繪摹多有凄滄與慘絕,然而那些深入骨髓的感觸卻也如何都撫不進少年太子的心裡去。
後來一直至今,他得償所願奪權入世,終于能以己身來感受這世間的明暗興衰。可少年時期無法彌補的空缺仍是讓他在面對戰亂與百姓生死之時,無法做到如景玉甯一般,自降身位,同衆民共情。
由此當聽聞景玉甯描述之景,他即便因災荒的惡相而感到揪心,但更多的還是旋繞在自己深愛的妻子身上。畢竟他今時真正望與之共鳴的,唯有心尖裡的小美人,他的景玉甯而已。
看到男人流露的眼神,景玉甯明白他在擔憂什麼,于是搖了搖首,答說:“臣擅易容之術,進入近郊以後就換成了衣衫褴褛的模樣。時而混迹逃荒人群,時而跟随官兵尾後,幾次有驚無險,倒是增長了些許見學。”
景玉甯在說到自己時,臉色變得輕松一些,“臣馭馬長騎,行過山野河流。大尚國沃野千裡,卻萬民皆苦。臣後來觀各地衙府,心有所感,即是有苦有累,亦不負此行。”
說話時,青年狹長的眼尾輕彎,尚處在稚嫩年紀的美人冰雪般無暇的肌膚不帶一點皺痕,睫毛掀起,眼廓從近看就像一輪升空的剔透新月。
赫連熵心下卻不及景玉甯這般放松,他看着絢爛奪目中肌膚吹彈得破的人,隻道,他的玉甯到底是金貴華彩的名門公子,遊迹天涯也好,曆經各事也罷,世間的塵埃總不該沾染到他明淨的身上。
“馭馬長騎,聽來恣意容易,可即便相貌能夠掩蓋,你出身名氏望族,這種苦楚又如何受得。”赫連熵皺起了眉,暗聲說。
景玉甯順應男人垂落的視線往自己的身前看去,旋即就望住在桌上擺放的各種吃食。青年霎時曉然男人在意有所指,于是他歎了口氣,同赫連熵回道:“臣在飲食上确有抉剔,但也知曉分寸。”
不過他說完這句就合了合唇,這接下來的話,青年并不打算繼續說下去。
其實景玉甯挑食的壞癖比之常人要更為偏狹,他若當真不喜一種味道,強硬食之隻會因胃中抵觸而吐逆。
因此在遊走大尚國山水的途中,他時常半點鹹味或甜味道都不沾,隻啃上一顆黃白無味的幹面饅頭以來充饑。
“大尚國窮山惡水路途繁多,刁民難纏無忌,你那時不過少年,一人獨闖江河,實在兇險。”赫連熵依然鄭色沉吟。
他忖量片時,倏然想到一點可疑之處,便問:“當時宰相就未察覺出過你用他的重坤令牌離府遠行?”
景玉甯聽男人問這句話,眸光在燭間登時頓了一頓,近看形如泛出一瞬晝白的光亮。
對于這個疑問,其實後來他自己也有幾番思慮過。
重坤令牌于皇城朝堂當時的四位首官而言,是不亞于軍符的要物。
父親一直将重坤令牌保存在景氏的祠堂中,而盛有令牌的箱盒則隻有一把古舊的金鎖。開啟金鎖的鑰匙被景府總管叱庵所保存,這原是全家人都知曉之事。
叱庵素日裡并不将這枚鑰匙攜身看守,隻把它放入祠堂中另一處奇門遁甲的機關匣子内。
少年時期的景玉甯,景辰和景安三個孩子調皮活潑,精力無限,他們常常潛入祠堂,偷摸地将鑰匙從那無論設計,還是制作都算不得精密的奇門遁甲匣子中取出來,接着再翻開藏有重坤令牌的箱盒,把這副千金之鼎的令牌傳在手中玩鬧。
那時年幼頑皮的稚童們總以為是在自己的智慧與摸索下,曆經千難萬險才發掘出這驚天地泣鬼神的傳世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