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沉吟片刻,随之緊捏上掌中的酒盞,右手因力量過大而繃勒至失白。
正當景玉甯回眸睨向他時,他驟然一甩肘臂,把已經攥出裂紋的盞杯狠狠砸在荒無枯草的土地上!
“你無悔?你敢說你無悔!”赫連熵控制不住全身躁勇翻起的情緒,大吼聲近乎咆哮。
怒喝聲驚得夜中群鳥乍起,落下一地倉皇脫逃的羽翼與枯葉。
君王驟然盛怒,凡聞聲者,無論宮侍護衛,皆跪倒在地,匍匐叩首。
宮殿堂廳的窗柩在這時掩開一道狹窄的縫隙,蕭風刮過螢亮的燭台,火光撲朔,随之顫動。
景玉甯霎時不知所措,他望向赫連熵的怒顔,不覺眨了下眼,爾後向男人解釋說:“陛下誤會了,臣的意思是縱然從前有所心動,也不曾忘記過本分。”
清潤的嗓音本該如湖間的清水一般弗滅燃升而起的憤意,可此時卻未能喚醒赫連熵沉浸焦灼的心緒,反如輕吹枯柴内的星火,遇風則燃。
赫連熵眼裡浮現出駭人陰戾,他一把抓過景玉甯的手臂,把人直接扯近身前。
手臂間隔單薄的衣绫,觸碰之下還不及他手掌的寬度。
男人握緊掌中不堪一握的骨肉,低下頭,二人鼻尖相碰,他冷聲反問:“隻要一有他在,你就全然不顧什麼本分了。你敢說在他面前,你就全無私心嗎?”
騰生呼嘯的怒火猶如灼燒在天地間的煉海,劈面而來的強烈氣息把景玉甯的雙眼都籠上了一層薄霧。
“你敢說,你是心甘情願做我、”赫連熵粗重地喘了口氣,狠戾地緊逼再道:“做我赫連熵的妻子,做這大尚國的皇後?!”
景玉甯薄唇微張,本欲再诠解幾句,可被赫連熵這咄咄逼人的問話噎得喉頭一梗,神色也變得越加難看起來。
然而醉意中的男人尚未察覺到眼前人的心緒,盛怒之下,他隻沉溺在嫉妒與絕望裡,兀自發洩出這些壓得他無法呼吸的碎裂沉石。
“你我一有分歧,就總拿禮儀規制來框束我。可一到自己的私情上,就全然想不起這些來了。”赫連熵神色極狠,君王震懾的氣場讓他整個人威嚴而聳立,怒意之下,又極具兇神惡煞的戾氣。
景玉甯向後退去一步,卻被男人禁锢住腰肢,移不出分毫。
二人身體相貼,青年隻得擡起頭,迎面望着近前絕逸剛毅的容顔。
氣氛尤甚劍拔弩張起來,正當一觸即發之際,景玉甯身形一頓,原本沉靜冰冷的淺眸逐漸浮現出幾分猶豫與仿徨。
彼此在極近的距離下,青年蓦然地窺視到,赫連熵在這滔天烈焰的盛怒當中,竟然還凝固着一絲藏不住的委屈。
就像夕日蕉紅的霞雲落于海面,渲染熾熱的火紅,可翻湧的海潮内,溫度又是那般嚴寒。
青年的燥意就這樣被面前的海水沖淡了,濕鹹潮氣刷在岸邊,仿佛讓孤身浮遊的人體會冰火兩方的寰宇沖擊。
“分明本末倒置的人是你,最後卻顯得我才是無禮狂徒一樣。”半晌,赫連熵發狠地咬上景玉甯的耳廓,雙齒啃嚼向微涼脆弱的軟骨,像要将它嚼爛吞噬一般。
你本來就是個無禮狂徒。景玉甯的耳垂被男人吸允得滴血發疼,不禁在心底回怼。
赫連熵垂下眼睑,陰影覆蓋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低沉耳語帶起震動:“…分明先遇到你的人,是我。”
男人雙唇附有濕度,碰在耳邊仿若浪濤擊打上岩石,飛濺出猛烈的不甘與恨意:“少時青夜宴,我們相遇相知。可憑什麼,憑什麼他沉風銘就能冰寒于水,伺機争奪?”
話語暗藏極深的怨恨,可其中又透露出脆弱的迷茫跟無助:“你讓我怎麼辦,玉甯,你到底想讓我怎麼辦?!”
赫連熵痛苦絕望的質問連同灼熱的氣息一同灌進景玉甯的耳蝸,使景玉甯也抿緊起唇,睫羽閉斂。
青年在這一刻清晰地感受到,就連他自己的心也隐約地疼痛起來。
“臣從未想過背叛陛下,也不會付之行動。”最後,景玉甯刻意避開男人深不見底的黑眸,餘光傾向懸階上摔碎的酒盞。
黑雲不知不覺漂浮向天外更遙遠的地方,碎落在地的瓷片與月光形同一色,毫無明彩的枯絨将其襯托得更加刺目冷亮。
“臣無論出身,亦是所遇及所學,都無一能做出同旁人苟且之事。陛下有如此揣測,是臣侍君之失。”景玉甯薄紅的唇張合,露出裡邊白皙的牙齒,月光的照耀讓其看上去形如岸邊的貝殼。
“可臣同您共度三年有餘,陛下時至今日仍有這般顧慮,讓臣不得不心寒。”少頃,他緩慢地說道。
赫連熵俯下眼睑,失神的眸子沉醉在眼前絕色的光景裡。他有多希望自己能給予景玉甯更多的信任,讓彼此少些猜疑,又或兩心相悅,夫妻間再無猜忌。
可玉甯離他太遠,他們的心就像架在索橋的兩端,風一席而抖栗,唯有枷鎖風雨無阻,無情地牢牢栓固着他們。
橋的盡頭總是一無所動,赫連熵隻能任由自己艱難地向前挪動,一條血路蔓延成河,就快要把他胸口的血液流盡了。
綢緞衣袍緊密地絞纏在一起,暗褐與皓白宛如一隻雪鳥停促在寒冬的枝桠上。盛雪當下,枝木承載着懷中一抹純白,靜谧卻又極美。
……可飛鳥終究會離樹而去,覆在枝頭的絨雪也終會消融在初春之時。
但是,就在而今短暫的時光裡,赫連熵向天無比虔誠地祈求着,就讓他的眷愛獨獨隻屬于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