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布的毒素與黃濃流過心田每一寸,腐臭的血海染過少年夢境裡盞盞燈輝的蓮花池。
曾經憧憬的夜宴,終是在歲月陳疾下,變成一場無望的夢魇。
“臣後悔。”景玉甯重複這個詞。
他鮮少露出這般狠冽獨絕的樣子,直直瞪向赫連熵,張開口對他說:“後悔,青夜宴認識你。”
一句話,足以把赫連熵連心髒到靈魂都徹底撕碎。
赫連熵像是一尊失去全數生息的銅鐵,臉上傷痕與幹竭的血襯得他更加蒼白。
景玉甯冰冷地看向他,殊不知自己的面色也不比帝王好上幾分。
青年輕輕顫抖,感覺全身仿佛被無數的利針紮入,細密的刺痛感接而并發,到最後都快要麻木了。
他控制不住地欲要幻想,想着,倘若沒有青夜宴那一晚…他與赫連熵就不會相遇。
如若他們不曾相遇,便不會無知者無畏地高談闊論,更不會暢想那些波瀾壯闊,河山萬民。
倘若那一晚不曾存在過,他們便不會彼此交心,不會在各自昏暗的命運中獨守這點可憐而虛無的微光。
他們本不該觸及彼此,更不該有任何交聯。
朔月星河蓮池紋波,杯盤狼藉?的宴席上人無人曉得,先帝親筆所提‘青夜宴’三字,原本就是為了祭奠一場明烈而又盛大的悲劇。
然而頑皮好動的少年什麼也不懂就偷跑出了府邸,燦爛又愚昧地為自己結下了上一輩尚未落幕的孽緣。
他本該聽娘親的話老實待在府中,若當時他沒有悄悄跟着父親的車轎跑出來……該有多好?
單命蠱的蠱蟲不以青年的心頭血為食,但積壓于心丹的不适感仍如影而至般襲來。
最後,青年體力不支,視野撞入黑暗,沉下眼,昏睡過去。
赫連熵把景玉甯橫抱起來,沉默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出塵暗的寝居。
火散煙熄,無數塵穢揚灑于空。漆淡白月下,塵埃與深幽晚夜混入一色。
——“後悔。”
景玉甯說他後悔了。
赫連熵每走一步,衣袖内搖搖欲墜的血珠就往下悄靜地垂落。
皮肉外翻露骨的傷口刺目極痛,然而再深遂的創痛都不及被心愛之人用利刃貫穿了魂魄那樣痛苦而強烈。
他的心在景玉甯說出“後悔”兩個字時,就被撕噬下層層皮肉與脈絡,血肉帶起根骨都被咀嚼吞爛了。
痛到難以呼吸,鼻腔裡盡是濕鹹腥臭的血味。
赫連熵艱難地喘出一口苦辣滞澀的氣息。
他手中的污血跟随前行的方向慢慢滴落到地面,腳步緩慢疲憊地踩在長廊之上。
寝居間隔的走廊内無人貿然上前,衆人在施火之後,皆跪在原地叩首不言。
從火勢喧嚣到冷夜岑寂,一切晃若彈指之間便煙消雲撒。
赫連熵的視野變得模糊成迷霧,他垂下首望向景玉甯。俄而,連懷中人的面容都看不清了。
……什麼蠱毒吞丹,摯骨噬心之痛。
……什麼以身飼蠱,執蠱者死,種蠱者生。
分明他現在已經痛得要死去了。
心腔萬段繃裂,靈魂碾擊廢碎。
無際的劇痛讓他根本分不清到底是源自自己的意念,還是蠱蟲翻湧作祟。
景玉甯何止擅于誅心,他簡直要把他的三魂七魄都盡數破裂,才肯罷休。
丹田肝腸有如被鋸齒鍘刀生生碾壓扯碎,疼到連每一刻站立都似被萬箭射穿了身軀。
……就讓他在此死去。
赫連熵目中一粒微小的淚絲遲遲不得落下。
他冰涼的薄唇落覆到景玉甯滑膩的額首上,繼而往下吮向直挺的鼻梁。
赫連熵溫柔地含上景玉甯的鼻尖,下唇感受到微弱又溫熱的呼吸。
他吸上一口氣,後又盡數鋪散在青年的臉頰上。
“玉甯,我會死的。”男人寞然的聲音低吟在景玉甯的耳邊。
——從單命蠱種下的這一刻,我的命就是你的。
後來,他的吻落在景玉甯緊閉的雙唇上,卻是一碰即散,徒留吹過的冷風拂襲流失。
你若要我死,我便去死。
寂靜的長廊上,隻見帝王抱着懷中人,亦步亦趨地獨行在冷清刺骨的窄道中。
地上淌過一道醒目的血迹,赫紅的血液迂回崎岖。
沒有盡頭,徒留下一條曲折的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