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燈在燃香缭繞中飄渺迷離,背光下,景懷桑整張面容沒入陰影裡。眼角些微褶皺把一雙鋒銳的眉目襯得更加深邃,仿佛一堀深不見底的淵潭。
他站定在太後身前不及一丈的位置,向後方随意地擺了下手。
那名不見真容的蓑衣人會意地答了聲“是”後,利落地拖拽起岑兒,一起離開了宮殿。
福祿宮殿門合掩,黃銅門钹砸在瑞獸的齒牙上,發出低沉的聲響。随即,門就徹底關了上。
太後端坐而起,将手靠在一旁紅木圓桌的邊延,蔥白玉指撐起下颚。
姿勢看似平靜而安逸,内裡卻緊繃起提防之意。
“真是稀客。”她聲音清悠,胭脂紅唇一開一合,含有幾分冷然與戒備。
太後相貌無變,瑩潤的肌膚上依舊不顯半絲皺紋。
柳眉纖細優長,印堂華澤,正如二十出頭的芳齡女子般凝滑。
她悠悠音色再起,光霧微茫間,華貴的容顔紅唇奪豔:“哀家這座福祿宮,已經久不來賓客了。”
她一面說,一面緩慢且不動聲色地環伺四周。爾後,目光回到景懷桑的身上,沉道:“都快把宰相的模樣給忘了。”
景懷桑輕輕地笑出一聲,繼而向太後拱手行下簡單的一禮。
待立直身子,他接上太後的話,說:“太後記不起老臣的樣貌無妨,隻消老臣還記得太後,君臣之緣便能續上。”
太後聽着,隻道出兩個字:“是麼。”
這問聲輕得猶似在香霧中化了開,但上挑的眉眼即便再隐于平和,也仍透露出幾許乖戾來。
“那哀家暫且心安了。”她皮笑肉不笑地牽動了下唇角,“哀家還以為你在前朝風檐寸晷,都顧不上同故人叙舊呢。”
她這話說得潛藏幾分試探。
景懷桑晚夜潛進宮中,怎會為的什麼叙舊。可他到底為何暗訪,太後這時還琢磨不透。
景懷桑知曉她太多事情,以前倚仗李黨尚有與他一薄之力。可而今李氏失勢,他若在此時重提陳年舊事……太後不曉得自己還有沒有能力來應對。
香粉霧氣依稀飄散在二人的周身,靜躺在紅木镂空桌上的白色玉如意照出一道柔雅的光。
羊脂般細膩潤澤的玉身未有絲毫瑕疵,臻美而又珍稀至極。
太後看似澹然,實則緊盯景懷桑每一個舉動。暗褐目珠輕顫,笑意下膚脂僵硬。
景懷桑淡淡地凝過太後,好似未覺察出她的緊迫一般,回以謙和的一笑,“老臣如何辛勞,也是赫連皇族的家奴。”
他的态度恭敬坦然,無意間仿佛就能流露出忠君的虔誠:“天下事再大,也不及您與皇上首要。”
接着,他拱起手,表情自然轉換,帶起幾分谄笑。
眼尾的皺紋掩住雙目上方毫厘,看起來順意又溫和,便聽他說:“況且,您豈可算作是老臣的故人,實在太過擡舉老臣了。”
叱咤前朝的權臣在太後面前姿态恭馴,卻不失氣場,行為與舉措沒有任何一個細節能讓對方逮出端倪。
“太後千秋永祚,天保九如。”景懷桑不緩不慢地一言一句講道,言畢,向太後折下腰,行下深深一躬。
太後眼皮一跳,黯度光色之下,景懷桑的面孔顯得沉淡且陰遂。她抿起唇一動不動地睹視着眼前之人,心中總有一股不安的預兆。
熏燃的篆香落下塵土香灰,蘭焚馥郁且濃密,袅袅芬襲而來,很快就掩蓋了近身的檀木香氣。
片時,太後輕調了下坐姿,右手撫摸上那尊素璧凝華的白玉如意。
“宰相當真是一口巧舌。”她眯起眸譏唇冷嘲,鳳仙花紅的纖長指甲觸在玉身上,發出一聲輕響。
景懷桑聞聲,随她的動作,餘光垂眸睨過這尊琢月凝霜的如意。刹那間,眼底浮現過一息旁人難以捕捉的細膩。
這抹細膩消匿得極快,但太後還是敏感地洞察出了一絲異樣。而這難以言喻的隐憂心境,更使她戒心遞增。
“哀家聽你唱了大半輩子戲,着實也倦了。”太後眸光閃爍冷徹,進而繼續寒言:“你今日來,若隻為唱戲,哀家不做陪。”
景懷桑搖首,笑起來道:“太後謬贊。”
他慢悠悠地往前走出一步,背光中透落的倒影全數籠絡在太後的身上。
“老臣這把嗓子何來戲唱,不過都是誠摯之言罷了。”他言辭恭謹,氣韻卻在雲淡風輕間緩緩施壓。
太後頓時直起背脊,面色堅繃如弦。
她很清楚,以現今之勢而論,她在景懷桑的面前,不過是一隻紙老虎而已。
可她到底是赫連皇族的太後,即便再處于弱勢,又怎可于氣度上屈居臣子之下?
故而,太後擡颚起首,極重地冷哼一聲,“誠摯之言說與哀家有何用,宰相應該說與皇帝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