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眼鏡的女生一直帶向蕪到了走廊盡頭的角落,她全程縮着脖子,兩隻手在身前攪在一起,像是在害怕什麼。
她停下來的時候,向蕪也停了下來,結果她上前拉住向蕪,兩個人緊緊貼在了牆角。
“今天國際部考試,田藝她們出不來,我小點聲說。”女生推了一下眼鏡,聲音壓得非常低,向蕪差點沒聽清。
聽到了熟悉的“田藝”,向蕪才發現這個戴眼鏡的女生其實有一些眼熟。“那天你沒戴眼鏡。”
女生愣了一下:“對,她們把我眼鏡打碎了……謝謝你,謝謝你那天替我出頭。”
仿佛又回到了被田藝抓着頭發扇耳光的時分,女生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心有餘悸的樣子。
向蕪不知道自己看沒看錯,這個女生的側臉好像還有些腫。
這就是那個向蕪在小樹林順手幫了的女生,她在被田藝那一幫人欺負。隻不過那天她沒有戴眼鏡,向蕪隻是匆匆一撇,所以沒有立馬認出來。
但因為她記性非常好,幾乎是過目不忘,所以才在她說到田藝的瞬間想到了她是誰。
“我叫王姝君。我知道你,我聽田藝她們說的。我來找你是想讓你小心一點,離鳳同學遠一點,不要再惹田藝了……”
“為什麼?她是因為鳳瑜恒才打你的嗎?”
雖然向蕪本身不太能理解這種仇恨從何而來,但這件事的因果關系并不難猜。
旁邊教室在上曆史課,向蕪聽到了教室裡面曆史老師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來:“學習曆史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問題,隻有知道從何而來,人類才知道要如何前行。”
這個時候,王姝君在說什麼,她忽然又聽不清了。
女學生神經緊繃,壓低聲音的絮語,融入了窗外刮動樹葉的風,加入了遠處工地隐隐的轟鳴,淡化在了慘白的天光裡,包圍成密不透風的弧度,褪色成向蕪眼裡的——這個世界。
同她不一樣的,同她過去所在的時空不同的,這個世界。
第一次知道這裡的學生要學習曆史的時候,向蕪被吓了一大跳。
是那種禁忌之事被宣揚的不安,她近乎本能地要逃跑了——怎麼可以學習曆史,學習曆史是思想犯罪,是破壞社會穩定,是對人類利益的侵犯。
她曾經的環境是這樣教導她的——學習曆史是犯罪,曆史唯一的經驗就是人們不會汲取曆史的教訓,曆史唯一的作用是積累知識,人類隻需要學習知識,無需知曉知識從何而來。
反正所有次等公民都無需借助别人的經驗來學習……向蕪忽然想起,她在實習期的時候,是專門的培訓員協助自己把芯片中的知識付諸實踐,培訓員了解人類學習的方式。
誰教導了培訓員?
據她所知,自己同期的優生人,沒有誰會去成為培訓員。
她在各種部門流轉了六年,從來沒有聽說過哪種渠道,或者是哪種原因會讓一名優生人成為培訓員。
也許,培訓員不是優生人。
掌握人類學習過程的,從來不是在不知不覺間就變成了一台好用的計算機的優生人。
他們隐瞞了一切。或者說,優生人——次等公民,在崗位被消耗的時候,在生活中被控制的時候,向蕪相信一定有很多人和自己一樣,懷着悲憫的心情,認為自己生下來擁有了比普通人要多的能力,比普通人聰明,比普通人,或者說是上等人有學問,所以自己有義務承擔更多。
向蕪一直很不理解,為什麼從進化角度來講,分明更優秀的優生人是次等公民,而生下來隻是為了幸福快樂的過完一生的普通人會是上等人。
然而,這個世界的普通人說,人類,知道自己從何而來,才會知道自己向着哪兒去。
鳳瑜恒還和她說,規則都是人制定的。
所以其實,向蕪是被人為地抹殺了過去的人。
原來優生人一直被另一個世界蒙在鼓裡,被“優生”的褒義可能所欺騙了。
難怪她是次等公民,因為她連自己是墊腳石,是工具都沒意識到。
自圓其說的高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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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模型太粗糙了,漏洞太多。”又是熟悉的女人聲音。
回答她的,仍舊是那個口吻和善的男人:“那是在你看來。在這些孩子看來,整個模型就是全部的世界。你知道的,人類是一種擅長自圓其說的動物。”
女人說:“你怎麼确定這幫孩子會去尋求解釋?”
男人和善的神情像是一張面具,永久地覆蓋在他的臉上,紋絲不動:“他們是人類,親愛的。他們雖然和我們不一樣。但他們是人類的孩子。”
“我要糾正你,他們是人類智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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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要小心一點啊,田藝她們太會裝了,沒有人會相信她們霸淩别人,而且被霸淩過的人都有把柄在她們手裡,都害怕她們,沒有人會出來幫你作證的。但是她們太可怕了,我聽說初中的時候,田藝拿小刀劃破了一個女生的臉,就因為她喜歡的男生喜歡那個女生。”王姝君還在說。“我說的你都記住沒,我怕她們盯着我,遷怒我,以後碰到我就當不認識吧,我太害怕了……”
向蕪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千萬要離鳳同學遠一點啊,田藝她們已經很讨厭你了,我聽說你還喝了田藝給鳳同學的飲料,這種事以後千萬不能幹了啊。”
王姝君千叮咛萬囑咐了一番,一節課也過去了一半,旁邊教室的授課到了一段落,整個走廊變得十分寂靜,隻有遠處某間教室裡隐隐透着學生讨論的聲音。
“記住沒啊?”
“嗯。”我又不屬于這裡。
向蕪偏頭,她這個位置可以看到教室裡曆史老師寫在黑闆上的闆書。
白色的粉筆字好似不斷扭曲,如同被揉皺的一張屏幕,原本平滑立體的造景坍塌了,令盯着那方看的人意識到,一切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