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候,車開到雲川市。
雲川市近海,晚風拂過時帶着鹹鹹的海腥味,是空曠而自由的味道。雲川市經濟不如永安市禾舟市發達,但有着海邊城市特有的浪漫與閑适感,街頭随處可以望見穿着短袖拖鞋,大咧咧就在各個擺攤吆喝的商鋪逛起來的人。
盧斌在一個十字街口處停了車。女孩說家在這附近,他開了車門,女孩兩步并三步地跳下車。車門邊的路燈有女孩兩個身那麼高,路燈乍一亮起,斜斜的影子落下來,照得女孩小小的一隻。隔着邊緣灰白的擋風玻璃,粉色的長發像一朵爛漫盛開在煙火中的花朵,女孩朝他揮了揮手,轉身奔奔跳跳地離開。
盧斌咧了一下嘴角,他有點想笑,隻是長久以來挎着的表情讓他有點忘記笑的樣子。不過至少此刻他的心裡是最難得的空曠的甯靜。這是那個女孩帶給他的。他坐在駕駛座上,搖開車窗,涼風撲撲打在他的臉側,他想起在來雲川市的路上,女孩問及他的感情,以及女孩對他說的話,
“我想你喜歡的人是對的。同是在一個黑色的大染缸裡,既然走不掉,不如挑最厲害的那個人,至少他能帶給她更多的東西。”
他極力反駁:“我可以帶她走,我要帶她走的,她不願意。”
“哪走了以後呢?”女孩反問他,“東逃西躲地藏着,提心吊膽地活着?就像家養的貓咪,在家時固然要受到主人的擺布,可離開家的他們往往會更畏首畏尾。沒有安穩的食物來源,還有随時有可能盯上他們的敵人。”
“你能帶她走,你能照顧她,可你能帶她繼續在雲川市嗎?能帶她自由自地從街頭走到街尾嗎?甚至有可能在其他城市生活都沒辦法完全安心,她又為什麼要答應你的不可靠的保護?”
“那我該怎麼做?”他喃喃出聲,在這段刻骨銘心的感情中他懦弱過、勇敢過,也有過無數次的像今天這樣的迷茫。他嘗試彌補,也正在彌補,可這種不被需要的感受才是最消耗的一種折磨,他甚至也不知道他還能堅持多久。
“有人欺負你喜歡的人,讓她傷心難過絕望,你該怎麼做?”女孩反問他,“陰霾籠罩在她的身上,那你就撥開層層的阻礙,讓陽光照到她的身上。你愛她的,不是嗎?”
女孩看向他的眼睛裡有一團很明亮的東西,像星星更像是太陽,堅定勇敢,是似火的光芒,很早的時候他也在他喜歡的人眼裡看見過。他其實早就明白這些,他跟在王德善身邊不過是一條走狗,走狗旁觀過她受辱卻不敢為她反抗,鼓起勇氣也隻敢帶她離開,像她那樣尖銳的女人又怎麼會接受他這樣懦弱的感情。
馮會芳也許是喜歡他的,可她更恨他。當年的她看透了他,就像現在的這個女孩一樣,滿眼的自信中照盡了他左右矛盾的狼狽。
盧斌垂下手臂,他後仰地靠在椅背上,肅然地看着女孩一點點消失在視野範圍内,看着昏暗的夜幕一點點蔓延過昏亮的夕陽。他拿出手機,注視着最熟悉的置頂号碼,可等到屏幕重新黯淡他都沒有任何動作,最終他隻是點了一根煙。
缭繞的白煙漫上他幾近幹裂的嘴唇,他想笑,笑他孑然一身有一天忽然得到了一個本該早就知道的答案,可他又笑不出來,因為得到答案後,心裡更多萌生的是……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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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幫幫我!”
許一冉像個扭動的蠶蛹一樣,半夜悄悄溜進霍文武的房間,鬼鬼祟祟又爬上他的床,并動手動腳地試圖薅他的頭發。
她其實糾結了很多個版本如何向表哥合盤托出她的重生與計劃,可是總會被一次次打斷,例如表哥發現她出現在他家門口時面無表情把她揪進去告知家長,待她哭哭啼啼“認錯”後又大發慈悲表示要在明天她被家長接回去前給她做頓豐盛的斷頭飯;又例如表哥細緻調好熱水并給浴室換上全新的洗漱用品卻冷冰冰表示要她一定打理好她那一頭亂糟糟的稻草;還有她洗漱後一進客房迎接她的是她專屬的粉色床單被罩還有一個大大的毛茸茸的貓貓抱枕。
雖然都是早就知道,也經曆過的事情,可再次體驗一遍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想要好好珍惜。于是這開天窗說亮話的工作就被拖到了睡覺前。
她知道表哥還沒睡,于是扯了扯他的頭發,又戳了戳他的臉頰,直到表哥懶洋洋掀開眼簾,超嫌棄地朝她翻了個白眼:“男女七歲不同席,你這樣小心以後嫁不出去的。”
他的眼袋很重,是長久失眠後形成的,原本青白色的眼白上血絲也根根分明。許一冉癟癟嘴,比起她嫁不出去,她更愁他以後娶不到媳婦。在往後,表哥快奔三十的時候,可是連個女朋友都沒談過。她才是家裡除表哥外唯一一個知道原因的人。
她将頭悶到被子裡,真到了要坦然告知的時候,心裡還是有些膽怯的。她是在親人身上将化膿的傷疤給揭開,所以格外小心又堅定,因為隻有這樣腐爛發臭的傷口才會慢慢重新長好。在表哥按住她的腦袋使勁把她往外推,并大聲抱怨“喂,出去!不要鑽我被子!喂喂!過去一點我隻穿了短褲啊啊啊啊!”的時候,她說,“哥,那件事我知道了,我幫你,我們一起把壞人繩之以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