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清臨失蹤了。
一場千年難遇的暴雪覆沒了整個浮霆大陸西北天境。千山無鳥獸,萬裡無人煙,銀裝遮天蔽地,一派肅殺之景。大雪驟停,這一消息似意猶未盡的碎冰,被徘徊未離的風卷襲向全境。
西北天境仙門百家議論紛紛,曾經的禦雪宗首徒,蒼翠松柏,雍容雅步的浮霆大陸西北天境第一劍尊,如何淪落為桀骜不馴、忘恩負義、不忠不孝、肆意癫狂的惡徒,惹了衆怒,終遭宗門驅逐。
“嗐!什麼第一劍尊,什麼蒼翠松柏,也就是騙騙外地人,他就是無妄魔淵裡的一坨爛泥,被硬生生吹捧成禦雪宗的鎮山之柱。”
“此人生性僞善,不思進取,嚣張乖戾,偏執成狂。若是被他禦雪松柏的美名欺騙了,關于他,有三則秘聞,聽完,諸位便能知曉他的本性何如。”
“這第一則,是關于宗清臨同輩無敵手的盛名。這就不得不提他那位頂頂好的師尊了,給他全身挂滿壕無人性的符箓法器,修為不夠丹藥來湊,時不時拉位大能來個灌頂,禦雪宗最頂級的資源優先供給,你我拼盡身家性命才換取的丹藥,人家從小就當糖豆嚼,如此這般,修為能不高麼。”
“這第二則,便是宗清臨被逐出宗門的緣由。諸位試想,這等天之驕子,沒有宗門敢收留他,仙途已然終結,自此他将鹿鹿魚魚一世,這與直接殺了他何異?這是犯了何等大錯,竟遭至此等懲罰?這又不得不提他的師尊,青淵箫皇。那日,禦雪宗二長老,代行宗主之令,命宗清臨跪于百步雲梯之前,衆目睽睽之下,厲聲呵斥,直言青淵箫皇對他先有救命之恩,後有教養之義,他卻狼心肆起,對自己的師尊生出肮髒下作的念頭,這等不忠不孝不義之徒,着實辱了禦雪宗的清風。”
“但!比前兩則,宗清臨更值一提的,是他那詭異至極的體質。本人氣運加身,吉星高照,但身邊人卻黴運纏身,命途多舛。就比如,他一步登天,被青淵箫皇收為弟子,全家滿門離奇暴斃,連後院豬圈裡的牲畜都沒能逃過此劫;再比如,前些年他在秘境中獲得絕世名劍绯弦,而同一時間,秘境之中的其他幾位劍修卻魂飛魄散屍骨無存;又比如,現下明明是他闖下大禍,親手殺了密氏繼承人,那西北密氏也是一方豪強,本已對宗清臨下了誅殺令不死不休,卻因這青淵箫皇擋災身隕,隻得悻悻撤回。”
“嚯!竟這般邪乎?說他是災禍之源,厄逆之子都毫不為過啊。”
“這宗清臨剛愎自用且與妖邪為伍,不思進取又行不敬師長之事,這等禽獸不如的玩意,不将他軀體千刀萬剮,魂魄石磨油煎,都算便宜他了。”
“嘿……也不怪宗清臨生了那般心思,諸位想想,青淵箫皇那可是西北天境第一美人,淵渟嶽立,冰魂雪魄,哪怕是那強者如雲,芝蘭輩出的中天境,也不乏堆成山的傾慕者,拜倒在禦雪山門下,隻求一睹國色仙姿。對外端威儀端莊,清冷淡漠,對内卻柔聲悅色,悉心呵護,這誰把持得住啊。”
“閉嘴吧你,箫皇已逝,勿要驚擾仙人……哎。”
“總而言之,胡作非為!惹是生非!僅憑害死青淵箫皇這一條,就夠宗清臨這厮魂飛魄散個千百回!”
“可……青淵箫皇當真救不回來了麼?聽聞宗清臨尋了七天七夜未果,而又返回禦雪宗跪求宗門襄助,始終未曾放棄,這是否意味着箫皇他仍有生機?”
“那是宗清臨自己癡念未斷罷了,禦雪宗可曾理會他的死纏爛打?青淵箫皇絕無可能生還。他為救宗清臨墜下了浔溪崖,那可是西北三大絕地之一!崖下乃是貫通歸寂陵的無妄魔淵,自魔淵中湧出的魔物邪祟,足以将尊境以下的修士撕成碎片。青淵箫皇雖有皇境修為,但仍受浔溪崖陰陽兩極逆轉的掣肘,為防魔息潮漲貫體,須自封靈台,截斷靈脈,直至魔息潮退,方可回轉,但這般境況下與肉體凡胎無異,墜入無妄魔淵,隻得死路一條,被魔物邪祟吞噬得屍骨無存。”
“倘若不封靈台,任由魔息貫入,那當何如?”
“當何如?這還用想,當場入魔啊。”
聽聞入魔二字,高談闊論的衆人不禁打了個寒顫。對于身懷靈光的靈修而言,魔息是頗為棘手的存在。靈台之上生靈光,魔息貫體即入侵中竅靈台,沾染魔息的靈光凝醞出的靈力會順着靈修的靈脈入侵五髒六腑,占據上竅神宮,逐步堕化成魔物,此過程即是入魔。
衆所周知的事實,靈修入魔,獻祭理智,修為暴漲,堕為野獸。少數受魔息貫體後能控制靈脈并逐步排除,但此期間易生心魔,修為難以精進,也有極少數的存在,堕為魔物後仍能保持神志,由靈修轉為魔修,但也時時刻刻行走于崩潰邊緣。
有道稍顯青澀的聲音弱弱問道,“可宗清臨不僅在浔溪崖畔誅殺密氏靈王,還在無妄魔淵裡搜尋了七日,那他豈不是……”弱不可察的尾音消散在了風中,此人猶豫再三,“莫非……禦雪宗将宗清臨驅逐,表面是因青淵箫皇仙逝而追責,實則是因這位首徒堕成了魔物?”
宗清臨在魔淵裡泡了七天七夜,每一根頭發絲都吸飽了魔息,堕魔已是必然,但他本就是西北天境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又是衆多道途中銳不可當以殺止殺的劍修,這等危害,光是想想就足以令人心髒狂顫。
這道青澀的嗓音,再度補刀,“如果他已成魔,禦雪宗僅是将其驅逐而非就地斬殺,是因不舍還是不能?”
衆人再度陷入沉默。無論哪種可能,都是仙門百家不願見到的。
有人佯裝輕松道,“哈,不過就是明界又多了個禍端,但與你我何幹,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罷了。哪怕他宗清臨回來複仇,也找不到你我頭上,他要是敢大開殺戒,傳說中的第一宗門能饒過他?哈哈,啊哈哈哈哈。”
第一宗門的名号一出,周邊的凝重一散而空,衆人心中大定,三三兩兩的笑聲附和着,卻也下意識地轉移了話題。
而此時,瓜田主家,位列西北天境頂級勢力的禦雪宗,外門小童們哀嚎着從大通鋪的被窩裡撕出來,一條一條像是沒了骨的軟泥,晃來晃去,抖開了橙色衣袍,囫囵一披,三三倆倆匆匆下山。
今日早課安排在百步雲梯下的陰陽棋場,一陣窸窸窣窣,衆人肩隔一尺,站在小方格中,手捧經文,佯裝認真修習,實則歪七扭八,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聲連綿不絕,抑揚頓挫大聲朗讀經文者在這茂盛的瓜田中上下颠簸,也不由得放緩了節奏,尾音越拖越長,随後弱不可聞。
斷斷續續的抽泣聲漂蕩在山林間,衆小童噤了聲,不約而同地往山下瞧去——山道上,橙袍子小童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位,他們趴跪在石階上,遠遠望去倒像是路标,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