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郭霁已經梳洗完了,婢女們打發她睡下後,也各自休息去了,唯有阿容領着兩個人在外面起居室值宿,她們辛勞一天,也已經沉沉睡去,均勻的聲息令整個夜晚更加寂靜。
已經是亥時了,郭霁卻怎麼也睡不着,隻聽風聲鼓蕩,将窗扇吹得吱呀作響——這别院常年無人居住,窗栓也不牢了。
從窗縫裡擠進來的和風輕柔地撫着她的面龐,她忽然坐起身來,隻覺心清目明,再無睡意。
她定了定神思,輕輕打開了窗,卻見夜色茫茫,就連守夜莊丁也都靠着樹木或欄杆睡去了。
她擁被而坐,又想起那輕飄飄卻又沉重重的耳語,“尾生抱柱、毋失其期”。
郭霁也讀過幾卷書,經書念得不怎麼樣,那些奇聞典故卻記住了幾個,這“尾生抱柱信”的故事她也知道。
這故事出自《莊子??盜跖》,其文曰:“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梁武這樣的人,當然不會真和尾生那樣,為了死守信諾,甯可抱着柱子被淹死也不離去。隻有尾生那樣的憨厚君子才會将諾言看得比生命重要,梁武不會,她全然不擔心,自可惬意入睡。
那梁武等不到,自然就會獨自和他的狐朋狗友們行那“賞心樂事”去了,定然不會傻呵呵地等着。
那麼她為什麼睡不着呢?難道是被長夜相聚歡樂的事誘惑?
當然不是,她這樣想着,卻不知為何已然起身穿衣,又多披了一件直裾深衣,輕輕出了門。她蹑手蹑腳地繞過侍女守夜的地方,向門外輕柔而快速地移步。
她當然不是要與他們享什麼賞心樂事,然而她總要告知人家一聲,免得他白白等候,埋怨她小女子之行——既然沒有辦法當面拒絕,又不想違禮,那便該及時告知人家……
郭霁輾轉思量、天人交戰,一時要這樣,一時又想那樣。可是最後她也沒下什麼決心——隻是在決心尚未來得及下的時候,她卻已經在梁武與董甯的接應下出了院門,套上馬車,向郊外飛馳起來。
馬車行駛在崎岖的小路上,颠簸起伏,郭霁将車簾撩開,隻見清寂微光下的遠山近水、田林曠野、阡陌莊稼、莊園貧屋,重重疊疊、高高低低、虛虛實實、深深淺淺,宛如濃淡參差的揮毫墨畫。然那墨畫又不是靜止的,也不是無聲的,伴着靜夜裡由遠處傳來的淙淙流水恣意歡流的細碎響聲,飛速地向着馬車脫離的方向掠過,比疾馳的飛鷹還要迅捷。
郭霁隻覺此景如夢,此事若幻,乃是此生從未有過的驚險壯舉。她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歡喜和希冀,卻也有說不出的陌生與新奇,當然更多的是彌漫了身心的淡淡迷茫。
直到馬車噌地一下停在一處草野中,她被猛地颠了一下,這才如夢初醒般地——原來,這不是夢。
她竟真的在一個朦胧的深夜裡,悄然離了安全而溫暖的閨房。到了這難測難料的荒野來。
她遲疑着揮開車簾,先是見了一堆噼啪熱烈的篝火,然後才見到被火光照的明亮的臉龐。
早已下了馬的梁武在車前笑吟吟地望着她,等着她一步一步下得車來。
等她走近了那篝火,才見到原來除了梁武和董甯外,還有一個少年。她依稀認得的,正是曾經在渭北學宮的孟良。
那孟良帶着三五個随從早将草野清出了一大片空地,以免引起火災。篝火旁卻又支起一個簡易爐竈,竈上搭着一片平滑的青石闆。石闆燒熱,大而輕薄的肉片整整齊齊碼在上面,已被烤的滋啦滋啦地冒出肉油來,一看就勾人饞涎。
郭霁悄悄地咽下口水,卻見董甯已然喉頭翻滾。
那孟良也不用随從,自己親手将一大塊精選的牛腰肉削片,竟能一大片一大片地恰如新出的左伯紙,薄而均勻卻無絲毫損毀。
“好刀法!”梁武大為贊歎。
孟良見他們來了,将刀和肉放在旁邊一片用來置物的幹淨石闆上,用絹帕擦擦手,起身相迎。
他們三人原本熟悉,并不行禮,嘻嘻哈哈互相谑笑一番就算打招呼了。
孟良見梁武身後還跟了個女子,看似氣度不凡,便上前行揖禮:“不知哪家女公子駕臨此處,不勝榮幸。”
郭霁忙回了禮,笑了一笑,也不說話。
董甯便道:“這個人你也認識。”
孟良就着火光去打量眼前女子,然畢竟不若白日光明,疑疑惑惑地看了半日,卻見并不認得此女為誰,便道是梁武、董甯二人戲弄他的。
當日在渭北學宮時郭霁乃是男裝,且二人雖在同一個大都授講堂,然生員衆多,他們二人又并無往來,不過匆匆一面,自然不識。
見孟良沒有印象,董甯便上前耳語一番,孟良聽了便哈哈大笑:“梁四,原來你當日被個女子給潑了啊。郭家的女公子,竟然棄紅妝而處儒生群中而毫無怯意,真女中君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