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宣低聲道:“司徒還不知吧,屬下聽聞公孫太子妃病重時,東宮曾屬意郭家的女兒,隻是到了最後,還是天子權衡,定了公孫懋的女兒。如此可見,當初公孫家不顧姻親關系,棄東宮于不顧之事,殿下并沒有忘。”
王昶目光瞬間變得凜然,道:“這消息何處得來?”
卓宣道:“東宮有個小内官與屬下是同鄉,屬下聽聞此信,本不該告訴人,但不敢不報知司徒。”
王昶點頭不語,狀若沉思,誰知那卓宣又道:“司徒到底是太子傅,太子雖用公孫家,卻還是與司徒貼心。隻是這公孫司空可惡,讓司徒在前面沖鋒陷陣,他倒躲在後面做好人。若非如此,天子怎麼到今日還以為他無私,仍舊選定公孫家的女子入東宮?”
王昶聽了,心中大怒,然而臉上卻不肯露出來,他雖信任卓宣,卻極要面子,自不能在卓宣面前承認被公孫父子耍了。然而心裡卻恨得牙癢癢,公孫尚什麼都沒做,就在天子和太子之間,兩面讨巧,實在可恨亦可畏。
除王昶外,别家也有豔羨的,也有妒恨的,也有看熱鬧的,因此除了生前親友外,漸漸淡忘了這妙齡女子的芳華早逝。
待到十月底梁略剪滅叛亂凱旋還朝時,天子大喜,命将叛将收斬。此後便大開朝會擺宴親□□勞,大加封賞并大赦天下,整個朝堂萬千之喜,便全然泯滅了那曾經備極哀榮而又牽動朝野的一場喪事。
梁略回朝後,不敢矜功,屢次辭讓加封。不過數日便上書天子,請求赦免降卒謀叛之罪。并陳述自去歲齊魯并中原大旱後,叛首煽動流民并四處掠民,緻使青州兖州徐州等地之民或被蒙蔽,或因家業殆盡而無力納賦、謀生無法而被迫加入叛軍,實屬無奈。
天子聽了默然良久,便問:“去歲大旱,不是免了青州民一年之賦?”
梁略聽聞,并不答言,唯有叩首。
天子回首望向身邊的中常侍曹允,那曹允便忙躬身回道:“此中必有别情,乃中郎将不敢言。”
天子聽了心中大概明白其中隐情,怒道:“必是地方不法豪族借朝中之名斂财,竟然如此勢大,緻令堂堂皇子之舅、侯爵之子、朕親封的羽林中郎将也不敢言。”
梁略見鋪墊的差不多了,方頓首道:“臣效忠天子,不敢有二,又蒙陛下恩寵,忝列國戚。于公于私皆不能藏私。此中之情,不敢不言。雖青州民賦已免,然百姓家無存糧,難以活口,又有通渠架橋、修築城池等徭役,其間官署難以出口糧,需丁男自備餐食。庶民不得已,為活口紛紛将田折賣于當地大族,以求得食并養活父母妻兒。若再不濟事,便賣妻鬻子,最後實在無法,便賣身為奴。而那些無處賣身的,無衣無食,便流竄各地,死在途中的有十之六七,其間之慘烈,言語不能形容,便是州郡之官亦不能止。于是便有奸邪之徒蠢蠢欲動,挑動民變。其中許多叛民,不過是為活口,不得已而裹挾入叛軍之中。庶民無辜,請陛下寬恕。”
天子聽了這等慘事,更加觸動心事,此前他下令籍田,外放刺史到各地,不是铩羽而歸就是至今未果。關中自不必說,大族勢力本來就深厚,更有晉州、兖州、豫州、冀州等地最為頑固。他派出最殺伐無忌的邵璟入晉,至今也未能複命歸來,可見地方豪族到了什麼程度。
當下天子也不點破,隻問如何安置歸降之叛民。
梁略便恭敬回道:“國朝初立時,命罷州郡兵,而于重鎮駐軍設防。然如今青、兖等地頻頻民變,而邊郡之兵亦多年未補充,可于其中擇選勇悍者,編入軍戶,或設郡兵于叛亂之地,或命其入西河、上郡、北地、雁門等郡駐防,閑時墾田,戰時殺敵,如此便可軍防、民生、社稷皆安。而如今民生凋敝,餘下的,如家中尚有薄田或州郡官尚有田土可分者,便令其歸鄉從事農事、奉養父母,地方之民必安。”
天子點頭,向左右侍從笑道:“朕從前隻知梁家的人勇烈善戰,不知還有經世治國之材。”
随後他又下席,親自挽起梁略,并撫其背,道:“中郎将乃國之棟梁,勉勵。”
随後命人請出梁美人母子,命皇九子阿獾親自向梁略敬酒。
阿獾素得梁美人教導,便端着酒杯稱呼梁略為“舅舅”,躬身敬酒。
梁略忙跪伏,道:“皇子金尊玉貴,梁略何等草芥,君臣有别,不敢承受如此稱呼。”
天子先是向梁美人一笑,又道:“此非朝宴,乃是家人之間談笑,正該如此。”
梁美人也笑道:“阿獾尚年幼,小兒為阿舅敬酒,兄長也當得。”
梁略猶自謙卑,隻說皇子雖年幼也是天子之貴子,臣子不敢攀親道故。
天子心中大悅,當即封皇九子為“城陽王”。
誰都知道皇九子不滿五齡,尚未達到封王之格,卻在這梁略立大功時封王,分明在擡舉梁家。
而梁家乃是皇九子的外祖家,其中意味又令人想入非非。
一時朝中震動有甚于九江王留京一事,不但太子大為不安,而素日支持太子的朝臣及恪守禮儀的士大夫也都義憤填膺,紛紛上書勸阻。
王昶為百官之首,衆臣見他也出面阻止,于是附議的不在少數,更有太學生再次聯名上書,以“法禮”制止此事。
其中郭朗的上書算是較為平和的,他的奏疏中說道:天子統禦域内,威服四海,必以其道。事關皇子嫡庶名分,又違禮儀,豈能率性封王?然天子亦顧人倫兒女,若封皇子為“公”,則父子之情得全,而天下物議亦平。
天子看了,淡淡一笑,對身邊的小黃門笑道:“這個郭朗,比之王昶那些人會說話。隻是什麼事都往嫡庶名分上攀扯,還是為了東宮,此人倒也忠誠。”
雖然以王昶為首的朝臣反對,但皇九子到底還是破格封王了,且加封禮儀甚厚。
正在宴飲的太子聽聞後,頓時變了臉色,将酒杯狠狠砸在地上。
其時姬妾左右都在側,唯有良娣公孫萦款款上前,命人重換酒盞來,親自滿上,遞到太子面前。
那太子心中十分不悅,然礙于公孫萦的身份,到底陰沉着臉飲了。
那公孫萦屏退了衆人,獨自向太子笑道:“殿下何苦計較這些?”
太子雖不願拂了公孫萦的面子,然心中怒意難消,何況這一次公孫家又是任憑朝廷鬧翻了天隻一言不發,難免遷怒于她,隻是不便發作罷了。然而也難對她和顔悅色,于是便默不作聲。
公孫萦卻毫不惱怒,盈盈笑道:“太子是儲君,将來要做天子的,襟懷寬廣,當容納天下才是,怎麼吝惜一個王爵?”
太子聽了,臉色稍霁,道:“你知道什麼?陛下對我不滿已久,又留下九江王點我的眼,如今又擡舉梁家。儲君這個位置,我坐了十多年了,怎麼能不知道,此乃天下最惕惕怵怵之處。何況,這還是個上得去就下不來的位置。”
公孫萦淡淡一笑,拉起太子的手道:“惕惕怵怵四個字最是明白。太子既然已經知道,難道不不知,妾的祖父和父親為何始終不在這些小事上出頭嗎?”
太子詫異地看着公孫萦沉穩從容卻又不失嬌美的容顔,不知如何作答。
“妾聽說世上有一種鳥,無論風吹雨打,不飛亦不鳴。若有一日,一飛沖天、一鳴驚人,便叫人間萬姓仰首驚歎,俯伏而拜。世上一切鷹隼,都該為這神鳥為臣為輔。”
太子聽了,心裡頓時澎湃不已,道:“你什麼意思?”
公孫萦笑得妩媚:“妾一個婦人,哪裡有什麼意思。不過是覺得,世間那些燕雀整日叽叽喳喳的,可是叫來叫去,不還是個燕雀嗎?到底不能沖上九霄。”
太子怔怔瞧着公孫萦,心裡茫茫然的,莫非公孫家果真另有打算?他們是希望自己隐忍嗎?還是希望自己暗中行動?而眼前這不過十七八歲的公孫萦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