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懿雖有縣侯爵位在身,卻并無朝廷官職,且年齡最幼,故而絕不先飲,反而向公孫汲看去。
公孫汲卻看不看他,唯向顧繪素那裡一瞥,隻見她恭敬舉杯,眉間帶笑,目光卻滿是倔強。他立時明白顧繪素的态度,知道今日若不讓韓懿把話說完,隻怕今後也難見她。于是他長歎一聲,滿飲一杯。
韓懿最善察言觀色,知道時機已到,便朗聲道:“仆聞之,大丈夫行于世,屈伸自有時。潛龍于淵,是為他日一飛沖天。為何公孫郎君甘心苟活于塵埃之中,難道不怕他日豢龍人成屠龍者?”
韓懿本是要激發公孫汲,故而說完後,便悄然察看公孫汲的反映。誰知公孫汲對此振聾發聩之言竟似恍若未聞,自顧自舀起一匙枸醬,直贊味道至美。
顧繪素眼見二人情形,隻好曲意周旋,向公孫汲笑道:“這枸醬本自南越,妾有友人自南來,不顧舟車勞頓帶了一甕。為其難得,妾從未自嘗。今日尊客幸臨,無以待客,便以此微物為君子佐餐。枸醬雖薄,能得君子所愛,亦妾之幸。”
公孫汲想她素日對待自己從未如此客氣,如今卻這般賣力,不覺又好氣又好笑。又素聞韓懿智計深沉,今日一見也覺氣量非凡,并非全不可交之人,于是道:“枸醬雖美,不可多得。龍在九天,未必無悔。韓侯與某,能得天子垂愛,得報天恩,亦數大幸。不知人間尚有何求?亦不知豢龍屠龍有何深意?”
韓懿知機,沉吟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君乃人中龍鳳,世事洞明,必然知我并非有求,乃有所憂。亦必知自身處境,若無遠慮,必有近憂。”
公孫汲卻笑得風輕雲淡,目光一瞥韓懿,又落回到桌案上。仿佛滿心滿眼都在飲食之上,也不必别人勸酒,自斟自飲,道:“我非龍鳳,常懷愚鈍,不知君之深意。韓侯乃一時人傑,若知我有何憂,姑且告知。”
韓懿便道:“君不聞獵人争利于山林,有恃于鷹犬爪牙?又不聞狡兔死,走狗烹?”
“蒼鷹走狗為獵人所驅,力不足以抗衡獵人,故而喪命,亦數分内應當。”
“侍中差矣,蒼鷹走狗之所以亡,非因力弱,乃因力強。力強而死,豈不冤哉?”
“鷹犬之強,本自獵人。怪隻怪這鷹犬不知謙退。”
“瓦罐不離井上破,鷹犬欲退,獵人卻如芒刺在心。”
“依君之言,該當如何?”
“良禽擇木!走狗擇生!”
公孫汲見韓懿圖窮而匕首現,不覺大笑:“韓侯好大的膽子!”
韓懿立即避席,稽首叩拜,肅然挺身道:“今日托身于公孫侍中,早已不避死難。且進亦死,退亦死,不若進而一搏,或可得生。公孫侍中若果真以我為奸佞,但請以我首級獻與獵人,再做鷹犬之夢,我便死而無憾。若以我為良言,不妨讓我做個馬前之卒,任君驅馳。”
對于韓懿,世人大多不知其為人,隻以為是個花錢如流水的富貴閑人。公孫汲能知道韓懿心機深沉也是因聽信顧繪素之言。如今見這韓懿手腕,才知顧繪素所言,猶不能及此子十分之一二。他瞧着他年輕而果決剛毅的臉,不禁慨歎江山多驕,代有賢才。
“讓韓侯做馬前卒,隻怕我公孫汲不夠資格。”公孫汲道:“韓侯韬略非凡,何必求人?”
“我今日求到侍中面前,既是為己,亦是為公孫一族。公孫一族雖家族繁茂,我雖孤身一人,但命運何嘗不同?”
公孫汲若有所思地看着韓懿,道:“你不妨直言。”
“對于獵人而言,除去一犬與除去群犬,有何不同?難道我韓氏當年就隻有我孤弱一人嗎?難道沫陽侯一族果真罪大惡極嗎?難道侍中以為明哲謹慎就可保身嗎?君家百餘年大族,也曾經風曆雨。且不說從前,隻說如今受恩于兩代之主,看似富貴無極,卻不知這正是取禍之道。”
公孫汲卻也不是輕易能說動的,他淡淡道:“韓侯且起身,好好說話。我實在愚鈍,并不知鷹犬如何自保。”
韓懿目光沉靜,語氣從容:“欲取禍首,必剪其翼。欲成其事,必樹其敵。”
“如何剪翼樹敵?”
“桑林之事,尚有餘孽,可除郭氏;北境之外,略有布置,志在王氏;深宮之内、诏獄之中,若有内應,可樹其敵!如此孤立其首,自會大廈傾覆?危急之下,虎狼亦有機可乘。屆時公孫一族自可得繁茂百世,而我這孤身之人,也也得一身之安。便是顧女傅,從此再無憂慮。”
公孫汲霍然而起,直盯着韓懿不放,卻見這弱冠少年玉面含笑,深沉不測。他怔怔盯了半日,方道:“你既什麼都籌劃好了,還來找我做什麼?”
韓懿笑道:“我身單力薄、威望不足,隻合出謀劃策。一切指揮決斷,都該公孫校尉出手。”
“你為何信我?”
“我不僅僅信公孫侍中,我更信形勢迫人。”韓懿臉色冷峻,卻偏偏露出笑容來。
“你可有細緻布置?”
“公孫侍中如今還不宜暴露行藏,隻可暗中布置公孫家的門生故吏擇時而動,制住郭氏、王氏,關鍵時刻将其一網打盡。一切雜事細事都可着落在仆一人身上。宮中的事,全系于顧女傅。若事不成,我等自無生路;若事有成,功在君等。我無意仕宦,隻落個清閑富貴便心滿意足。”
清閑富貴?公孫汲對年輕的韓懿傾心感佩之餘,卻不敢苟同——清閑富貴又怎能養得住這滿腹經達權變、機關算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