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鎮四月的天,變化得極快。短暫的晴日過後,雨滴如珠,顆顆滾落在青石闆上,街邊的梅花盡數打濕,雨霧中摻雜着淡淡的梅香,意外地撫慰了行人煩躁的心。
孟姝出門時未帶傘,在街口小攤的棚下躲了許久,見雨過天晴,稍見雲色,便提着鈴铛快速向梨園的方向跑去。
在與梨園相交的小道旁,放眼望去,雨後的草木郁郁蔥蔥,油亮的綠色映照在這霧雲之間,氤氲着山清水秀。
岑園就在這頭。
孟姝三步并作一步,一路小跑,手中的七角鈴铛随着她的步伐輕輕搖晃,在郊野間發出悅耳的清脆聲響。
素色的裙擺早已被雨水濺濕,她越過籬笆,推開院門,小跑入内,見院中站着兩人,還以為是扶光與不铮,遠遠地就舉起手中的長鈴,笑喊道:“你們快看,我找到了什麼!”
段之蕪是今早到的。
不铮傳信給他,說神君人間相邀一見,有要事請教。
在院中等了一陣,不铮便出去尋扶光了,讓段之蕪帶着手下先稍作休息。
彼時身後,女子明媚的笑語伴着鈴音傳來,雨後初晴的空氣裡,漫着遠處傳來的梅香,周遭草木茂盛,花朵盛放,一滴雨珠不知何時攀附上枝丫,繼而随風滾落在地。
段之蕪轉過身來,女子的窈窕身影就這樣毫無征兆地撞入眼簾。
刹那間,他身形一僵,呼吸停滞,就這樣怔怔地望着來人。
百年來,平靜如死水的黑眸裡第一次湧入了别樣的情緒,有過去,也有現在,複雜得叫人看不穿。
天地間的風仿佛在那刻,都争先恐後地湧入了四肢百骸,讓人清醒得心驚,卻又欣喜得不可置信。
向來穩重肅殺的鬼界左使,第一次,難得的露出了别樣的情緒。
一旁的手下看着眼前的主上,竟有些吃驚地摸不着頭腦。
段之蕪看着不遠處一路小跑而來的女子,她仿佛也看見了他,停下腳步,眼裡似有疑惑。
四目相對間,他好像隔着百年的時光,隔着紛飛的戰火和鮮血,再次與她對望。
他從未想到,有朝一日他還能再看見孟姝,她走得狠絕,瞞下了他們所有人,甚至死後都不曾入過他的夢。
突然間,段之蕪感到手背一燙,似有什麼滾落,他後知後覺,那是他的淚……
塵封在記憶裡的身影再次出現,經年的光陰在此刻猛然收縮,酸楚帶着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一同湧現,争先恐後,一發不可收拾。
所幸天道有眼,在人間,再度遇到了她。
哪怕她看向他的雙眼透着陌生與不解,可段之蕪仍然慶幸,慶幸她好好的活着,慶幸不論世間輾轉多少世事,不論她有何種變化,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我的少主。
院中的年輕男人身形挺拔,容貌出色,英氣逼人,身上黑衣如墨,靜如山石,孤傲中帶着凜冽的殺氣,宛如地獄的修羅,招手間便能拘人魂魄,要人性命。
孟姝這一路上見過許多的人,卻從未見過殺氣如此重的人。
他讓她想起了兒時阿爺給她所講故事裡的鬼将軍。
像是蟄伏在黑夜中的鷹,渾身神秘又駭人的氣勢,帶着血意與殺氣,一聲令下,便可号令鬼軍于冥間馳騁。
見他一直盯着自己,孟姝皺着眉,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待她打量了一番,思忖着對方确無敵意後,這才緩步上前。
雨水滴落在青石上,積成水窪,裡面映照出她的身影。
女子身着素衣,裙擺輕盈,手中的鈴铛在日光之下更顯流光溢彩,而她的容顔清麗秀氣,看上去竟比那鈴铛還要靈動。
眼前人和記憶中的女子重疊,一樣的眉眼,一樣的聲容,她走近,望向他。
段之蕪聽見她問,“你是誰,怎會在這裡?”
孟姝心想,難不成,是扶光的朋友?
段之蕪早已克制下他的情緒,現在的她,應該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不管她經曆了什麼,哪怕沒了記憶,他心中的王,也隻有一個。
“我叫段之蕪。”他看向她,眼底帶着不易察覺的笑,像是怕吓到她,語氣特地放緩了些:“姑娘,怎麼稱呼……”
旁邊的手下瞪大了雙眼,險些被鬼左使這突如其來的溫柔給吓得鬼魂出竅。
孟姝皺了皺眉,她不知道此時旁邊人的心情是怎樣的複雜,看向她的眼神都帶了怎樣的探究。
段之蕪……
她在心底反複琢磨了這三個字,在确定自己從未見過他後,對方才男人陡然轉變的神情,瞬間有了疑心。
雖然他隐藏得很好,那刻的失神不過的瞬間的事,可孟姝還是看出來了不對勁。
這位從未謀面的黑衣男人,對自己似乎有些奇怪。
還未等她回答,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兩道身影一前一後的步入院中,孟姝聽見不铮在喊她。
“孟姑娘,這七角鈴還真的被你找到了。”
一般不铮說話,孟姝不會不理,見女子遲遲沒有回應,走在後頭的扶光擡眼看了過來。
在院中,孟姝正與一男子相對而站,似在說些什麼,扶光看去,是段之蕪。
他皺了皺眉,冷聲道:“孟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