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文周走的那日,孟姝跟着一起來送他。
扶光說,魂魄若想入冥,需要回到死時的地方。
在扶光神力的庇護下,莊文周終于不再懼怕日光,虛弱的鬼身也漸漸恢複,梨園樹下,随着符決的召喚,年輕人削瘦的身影再次出現。
晨露伴着微風爬上樹丫,寬大的狀元袍吹起又落下,野鬼回首看向身後,這是他與素文定情時的梨樹,在這棵樹下,他感受到了世間最純摯的溫暖,也在這棵樹下,他結束了自己短暫又轟烈的一生。
“神君。”莊文周朝扶光微微拱手,早在第一次見面時,他便隐隐猜出了青年的身份。
上可馭沐神術,下可号令鬼靈,清冷如月,狠厲如芒。
這般日月同輝,光華難掩的人物,天上地下怕是再無二人。
想當初,他隻道自己是“山外人”。
莊文周突然一笑,傳聞神界九重天外有一宮殿,宮殿所處之地正喚作“浮阙山”,想來,扶光是故意不想示明身份,又不好騙他,便借此隐喻。
“是我與素文有幸,能得神君相助,文周感激不盡。”
扶光颔首,扶起莊文周。
“這是你們二人積善行德所修的機緣,不必謝我。孽也好,福也罷,往事皆為曆練,前塵既散,還需望向前頭。”他淡道。
莊文周一愣,好似明白了什麼,訝異之餘,衷謝之色難以言表。
他點了點頭,旋即看向了孟姝。
“姑娘古道熱腸,心似玲珑,多謝姑娘點撥,文周這才勘破心障。”
身為凡人,她對鬼怪并無惡意,方才還借素文之信點醒了他,若非孟姝,他可能真的會陷入魔障,生出怨氣,成為惡鬼。
想到這裡,莊文周還感到一點奇怪。
他走近孟姝,仔細端詳了一番,卻發現看不出什麼。
“之前見到姑娘時,不知怎的,會有一種熟悉之感。”仿佛,他們天生同類……
孟姝有些訝異,“可我們,明明是第一次見。”
是啊,分明是第一次見。
而在這種熟悉中,還隐隐帶有一種壓迫之感,甚至比面對扶光這個現任鬼王時來得更為強烈。
扶光看向孟姝,垂下的眸子裡,極快地掠過一抹複雜。
莊文周的目光不經意間瞥過孟姝脖間的青玉,心底略感意外,随即笑而不語。
初升的旭日終于穿透雲層,溫暖和煦的日光垂灑在這片青黛水鄉,雨霧散去後,褚鎮難得的又迎來了一個晴日。
與他當年赴死的那日一樣,燦陽暖風,萬裡無雲,可這一次,他是真的要走向新生了。
荒蕪的梨園裡突然傳來一陣不合時宜的涼意,在他們身後,一層陰影悄然籠下,有二人從中走來。
一黑一白,身形如魅。
孟姝擡眼看去,霎時間呼吸一滞。
黑衣者面容兇悍,身體矮胖,官帽上“天下太平”四字陰森詭谲,而白衣者,倒很是眼熟。
白袍白帽,身形清瘦高大,面帶笑意。
是先前在樊家村有過一面之緣的謝必安。
孟姝下意識往扶光背後一縮。
鬼氣落下間,二人隐去了可怖的陰差面容,黑袍者率先走在前頭,他甩了甩手中的勾魂鎖,黑色鎖鍊晃動間,無形的鬼氣向四周震開,方圓百裡的鬼怪皆不約而同地縮起了脖子。
這二人,正是鬼界鼎鼎大名的陰差——黑白無常。
見來人漸漸走近,孟姝還是會下意識地感到心驚膽戰。
雖說這一路走來跟鬼怪打過了不少交道,但每次見到這些鬼使時,還是會莫名膽寒。
範無咎朝扶光拱手一拜,“見過神君。”
說話間,他看見了扶光身後的孟姝。
怪了,青天白日,不僅一神一鬼站在一起,還有一個凡人。
見範無咎瞧來,孟姝故作淡定地錯開了目光,一手還不忘将脖間的棠花玉往衣領中藏。
上次遇見謝必安時,幸得樊宅屋内昏暗,瞧不太清楚,而今她可是明晃晃地站在日光下,若棠花玉被他們瞧見了,那可是有嘴說不清。
畢竟,誰會樂意族中至寶落入他人之手?
不同于範無咎的驚奇,緩緩走來的謝必安倒對孟姝與扶光的同行見怪不怪。
上一次,他也曾親眼目睹這女子跟不铮走得極近。
除此之外,還有她的長相……
謝必安嘴角噙着一抹淡笑,拜見過扶光後,旋即跟孟姝打起了招呼:“姑娘,好久不見。”
範無咎瞬間瞪大了雙眼,暗裡戳了戳謝必安:“七爺,你何時結交了一個凡人女子了?”
扶光挑了挑眉,也垂眸瞧來。
孟姝頓時傻了眼,她本不想引起注意,誰料還被挑起了話頭。
她有些無奈地扶額,隻好認命地從扶光身後走出來。
日光浮掠過落敗的枝葉,青山群黛間,女子白衣素裙,落在這荒蕪的梨園中,靈動的眼眸下,清麗出塵,超脫似仙。
範無咎突然瞳孔一縮,嘴角不自覺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