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到陸澄的傷勢,馬車行進的速度并不快。
已近亥時,曠野昏黑。馬車所經之處,兩道細長的轍印像枝條一樣延展至身後的黑暗中,唯有前方炬定關上的點點焰火使人對前方的夜路沒有抗拒。
一行人皆是沉默不語。
黑暗總帶有危險的暗示,使人無時不刻得保持清醒和警惕;而燈火是與之對比強烈的光明,雖沒有黑夜無所不至的力量,但哪怕是微微螢火,也足以讓人希冀與堅強。
裴同衣格外喜歡在黑暗的地方遠觀燈火。
廂内很久沒有動靜了,裴同衣不放心地掀簾察看,發現陸澄呼吸平緩而有節律,顯然早已睡着。
歸家的人,大抵都會格外心安吧。
他輕輕馭馬繞過一根折在地上的樹枝,忽然覺得十分疲憊,便松了幾分後腰的力度,由着自己在馬背上微晃。
終于走到城門下,裴同衣一時間有些不适應明亮的火光,他一邊揉眼睛一邊摸出令牌來。城門的衛兵見了令牌,連忙合力重新打開城門。
沉重的城門發出悶響,車子裡的人似乎也發出一聲悶哼。
裴同衣在外面敲了敲車窗,“再撐一會兒,快了。”
完整的光暈穿過镂空的窗棂後破碎成一塊一塊的方格,橫縱交錯的暗影像是一張網,緊緊包裹着陸澄。此情此景,竟有幾分荒謬的安詳。
裴同衣自然看不到這番場景。
陸澄閉眼依在廂壁上,自進城門那一刻開始估算時間。在離别府約莫還有五十步的時候,他猛地睜開了眼,叩了叩窗。
“到了,是嗎?”
裴同衣看着早候在别府門口的齊溫以和一衆侍從點了點頭,随即又想起陸澄在車内看不見自己的動作,補充道:“是。”
*
雖然裴同衣先前叮囑過自己勿要接近大将軍,但彌彌在看見府中衆人紛紛去門口迎接時還是忍不住跟了去。
她到得遲,站在吉娘子和兩個家僮身後順着間隙往外看時,馬車已經穩穩停在了門口。
翼威軍名揚天下,主将陸歸明長年活躍在上京說書人的嘴裡,彌彌的好奇心到了極點,目光死死定在了馬車上。
齊溫以帶笑趨步迎上前,在随從拉開烘簾後神色驟變,顫抖着驚呼:“怎麼傷成這樣?”
馬車上的人被攙着走下來,彌彌在看清那人面目後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雖隔着一段距離,她也能清晰地辨出那少年與裴同衣應是年齡相仿,斷不可能是陸歸明。他此刻玉面慘白毫無血色,好似一具破損的懸絲木偶,隻能依靠旁人的攙扶勉強站立;他雖抓着攙扶之人的小臂,指尖卻微微上擡,似乎在竭力克制身體的疼痛,同時還不想抓痛了旁人。
吉娘子當即轉身命人去請郎中到屋裡待命。将手中的傘遞給裴同衣後,她又迅速從廊下另取了一把,遮住了滿心焦慮的齊溫以。
“阿娘……”
彌彌聽見那人輕聲喚齊溫以。
原來是安國侯的長子雲麾将軍陸澄啊,她心想。
幾人連同裴同衣朝門口走來,彌彌無意中與他對視,默默地趕緊走遠,在暗處悄悄看着他們簇擁着陸澄進了屋。那間屋外早候着一個郎中,正是彌彌昨日看見吉娘子從偏門引進來的那個留須男子。
裴同衣交叉着雙臂斜靠在屋外,把門口留給了仆從們進出,似有感應地往彌彌所在的陰影處看來。
他在廊燭下,裹了一身柔和昏黃的光暈,連帶着那件玄衣看着都少了些戾氣,腰間仍是佩着那柄彌彌熟悉的長劍,動靜間折射的光澤變幻,但是一樣的朔氣逼人。
城中并未警戒,陸澄身上的傷應該不是拼殺時落下的。
彌彌不确定裴同衣到底有沒有看見自己,小心地向後慢慢挪去。
“阿彌?”
身後陰影處有人喚道,彌彌一驚,轉身看見一個略胖的仆婦端着一碗羹走來——是竈屋的娟娘子。此時她才發現自己不巧堵在了竈屋通往陸澄屋子的近路上。
“诶。”她讪讪應答,看着那娟娘子從自己身旁經過,走到了光亮處。
“裴副将。”娟娘子在進屋前對裴同衣微施一禮。
他點頭回應,目光卻是一直朝着彌彌的方向。剛來時他便疑心有人站在暗處,娟娘子那一聲“阿彌”倒是正好印證了他的猜測。
話又說回來,若是連這都覺察不出,那他估計在敵人的伏擊下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裡屋人聲細細簌簌,衆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陸澄的傷勢上。裴同衣抱着臂站了一會兒,心下想着返回嘯潛營,可又遲遲邁不開步子。
安國侯素來不好奢靡華貴之風,偌大的别府沒什麼雕琢的虛浮感,廊屋間省去了假山和珍植,留出一大片白來,倒是能讓遠方的風帶着别樣的大氣穿堂而過。
這裡連牆都與松角巷的是如此相似,裴同衣站在此處莫名想起了七歲那年自己貪玩晚歸被裴策罰站在家門口的場景。
長長的松角巷,他賭氣扣着牆,羞愧得不敢與行人對視。裴策後來喊他進去,他裝作沒聽見。街市點起了燈,巷口處璀璨如夢,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肚子咕咕叫起來,久到他因為腿酸不由自主的在階上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