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出了驿所,一時竟都不知往何處走。
其實締約既成,他們大可以就此分别,彌彌回她的别府,裴同衣騎馬回他的嘯潛營;但兩人偏偏腳下生了根,都覺得還有未言明的事,又認為話語多餘。
已是正午,燦白的陽光如海水灌入城中,遊走過所有的屋頂,落至地面時順勢卷帶晶瑩的殘雪。原地躊躇間,彌彌蓦地發覺這似乎是第一次,他們并肩站在陽光下。
裴同衣牽起乘雲,往東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頭。
彌彌順着他的方向望去,看見了一間不起眼的食鋪。因為無人,歲月留痕的木桌上反扣着一個竹篾小籃,鋪内牆上靜靜懸挂着一柄長瓢。隻需坐進去,耗費一個漫長的白日,就能輕而易舉地将自己藏起來,做個對一切波瀾不驚的看客。
“不了,”彌彌婉拒,眉眼彎彎,“今日若被易州的吃食勾了魂,我明日怕是舍不得走。”
“又胡說了,這裡有什麼是上京沒有的?”裴同衣唇角牽起,“你不吃,那便餓着吧。”
彌彌笑瞪他一眼,加快步子走到前面去,過了一會兒忽而發覺耳邊沒有了乘雲走路時發出的蹄聲;心下一空,她轉過身來。
約莫二三十步外,賣餅的行販卸下背簍,一身玄衣的少年駐足,而後俯下了身去,将簍中的餅子逐一打量。他挑選時神情嚴肅而認真,連碎嘴的行販也不由得噤聲。
包好了餅,他小跑而來,彌彌手中猝不及防的多了一團溫熱柔軟的東西。
裴同衣揚眉:“這個總可以吃吧?”他緊跟着露出一個稍顯得意的笑來,“你自己接過去的,可不許反悔。”
又是小伎倆!彌彌抓着手上的餅和裴同衣目光交織,那雙眼睛着實耐看,她慢慢忘記了自己本要找話扳回一局的決心,最後欣然地、當着裴同衣的面自餅子的邊緣咬了下去。
裴同衣開始細細叮囑:“到了上京,莫要跟安國侯府中的其他人說你是裴小娘子;行事千萬别逞能,一切以你的安危為重……”
“好,”彌彌颔首。
“那……”裴同衣突然沒了話,移開視線,望向别處。
“那我便回去了,”彌彌輕聲接過話來,此時孟念池對她多年的訓導又發揮了作用。“要熟視,需看淡,”先生說,“對于那些注定發生、不可撼之的事,且縱其如江河入海;勿效貝蚌抱沙,作繭自縛。”
既如此,那便迎接告别的到來。彌彌說不清自己此刻心中攪動的是什麼,但清楚地明白,本做好以信作别的她今日能遇見裴同衣已是萬幸。她在易州的每一日都是萬幸。
“裴将軍,”她清淺一笑,“保重。”
“保重。”
裴同衣無意識地重複。他長久地伫立,視線中漸遠的身影清瘦嬌小,看上去脆弱易折;但他卻笃定地相信她有抗衡塵世的魄力,并暗自期待起殊途同歸的某一日。
彌彌空着手回到别府。
甫一進門,吉娘子便迎了上來:“小娘子可算是回來了,陸小将軍等你有一陣子了。”彌彌趕忙往她所指的方向去,快要走到自己寝屋了才看見在偏門旁靜立的陸澄。
經昨夜竹紙一事,彌彌已沒有了對陸澄自稱裴小娘子的必要,便按着府中女使對郎君應有的禮節欠身,而後沉默地等待陸澄先開口。
陸澄和煦一笑,頭一句竟還是“裴小娘子。”
彌彌在腦中微做思量,而後豁然開朗:“請大人放心,裴将軍已将事由詳實告知,奴定盡己所能,不負所托。”
彌彌原以為陸澄等的就是這一句定心針,卻不料緊接着他顧左右而言他:“聽吉娘子說,小娘子此番回京行囊輕簡,易州物産确實稀薄無趣了些,若小娘子不嫌棄,可否收下此物?”
他自袖中掏出一對墨綠色的繩結。“雖不是什麼珍貴之物,亦未經神佛應允,”他眉眼愈發柔和,“但翼威軍行伍之中人人攜帶,我們相信此物聯結英烈餘魂……”
“值臨别之際贈予小娘子,願你此去長路,逢兇化吉,順遂平安。”
于是,在翌日晨星黯淡的卯時,彌彌踏上了南下的馬車;易州城門不斷地後退,直至與地平線初升的太陽相遇。莽原裡,例行操練的将士們策馬馳騁。馬車内旁人看不見的地方,彌彌細細摩挲着腕上那編織手法再簡單不過的墨綠繩結。
九日後的黃昏,上京在望。
高大的曹門單檐重拱,金釘朱漆,行人馬車自下而過,消失在厚重的城壁間;走過了城壁,來者便成為绮麗畫卷中的尋常一筆,去者便做了夢醒時分的怅然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