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梅雪上師的住處回到東宮時,東宮的殿裡點着燈,吳公公在門口走來走去,一看到我就迎了上來,一張老臉笑得都綻開了花。
“公主回來了?”
“嗯,回來了,”我點頭,“哥哥呢?”
“殿下在書房。”
“還沒睡麼?”我驚訝。
走上抄手遊廊,隔着庭院花木,我看見書房紗窗亮着光,吳公公跟在我身後說:“殿下在等着公主回來呢。”
我低頭笑了下,問:“阿朱在哪?”
“那丫頭倒是去睡了,我去叫她過來伺候。”
“不用,”我說,“讓她睡去吧。”
殘月斜挂,在樹梢後時隐時現。
我要吳公公也回去,獨自走向書房,走到門邊,我聞見書房裡沉水香的味道,像是燃了一夜,滿了出來。
我走進去,落腳的聲音很輕,刻意沒有驚動任何。
走到畫屏邊,靠牆的刻漏發出水流的聲響,我倚在那兒看了會兒,那人正專心于手上的文書折子,沒有察覺。
我幽幽出聲:“哥哥,你是連阿朱也不如了。”
他像是沒聽見我的話,走筆未停,我走過去,身子壓在他的書案上,頭探到他臉前。
“我說過我會回來,怎麼會騙你呢?”
他還是對我視若無物,我伸手去捉他的筆,他手裡的筆尖卻轉了個彎,在我臉上落下冰涼一點。我頓時捂住額頭。
他眼裡有笑,嗔我:“這麼晚回來還敢和我大聲。”
“怎麼不敢,我還敢呢,”我捂着額頭也笑了,“你在等我嗎?這堆破折子有什麼好看的,從天光看到晚上也沒見看完。”
“今日看不完,明日的新折子又送過來。”
“看不完又如何,梁京的天還能塌了不成?”
他一本正經:“天塌不了,不過有人會遭殃。”
我放下手,瞧着他,燈火映着少年人的臉,我突然發覺,他才是和母親相像的那一個。
“我知道你會回來,”他眸中有淡淡的笑意,“如果昆侖要帶你走,我留不住你。”
他合起手裡的折子,又拿起一本新的,我湊過去看,說的是南邊哪個縣,連月多雨鬧水患的事,我不敢打擾,在旁邊安靜了一會兒。
等他朱筆蘸墨的間隙,我問:“哥哥,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嗯?”
朱紅的筆尖在硯台邊沿輕撇,落回紙上,橫平豎直又寫下一行。
我說:“你想要皇位嗎?”
筆尖一頓,片刻,又繼續行雲流水地寫下去。
“在父皇面前萬不可說這種話。”
“那是什麼呢?”
離開小院前,梅雪上師對我說,人心生妄欲,因而生魔。
我問她,人心的妄欲是什麼。
“人心是世間最脆弱又最堅硬的東西,若有什麼求不得,時間一久便生出執念,經年累月的執念催生出妄欲,人經由妄欲堕魔道。”
梅雪上師說,人若是成了魔,就會每時每刻都在痛苦的欲念裡煎熬,會在漫長的時間裡苦于求不得,卻永不可再得。
“可是,”我問,“人求的是什麼呢?”
名利錢财,榮華富貴,百世流芳?
梅雪上師隻是笑着搖頭。
我說:“如果求而不得的東西得到了,不就不會生魔了嗎?”
“阿葛,你有一顆石頭的心,魔非你不能殺。殺魔是果,你到時便知了。”
夜風拂過窗棂,我欺身壓過桌上的文書折子,一手撐在他面前,要他不能不看我,他也确實看了我,隻是這雙霜雪一樣的眼睛裡的東西,是我所不能看懂的。
“你要什麼呢,哥哥?我都幫你找來。”
我與他眼對眼,看見他眼角下彎,明晃晃有了笑意。
“為何突然間說這樣的話?”
“因為你對我好,我也想對你好。”
我早想好了應對的說辭。
他聞言又笑了,将我鬓邊的頭發掠到耳後,這是夏夜,他的手依然是涼的。
“你在就好,别的我都不要。”
這樣的人,這自出生便有天下的人,還能有什麼求不得呢?我想不到。
我十六歲的死劫已過了,梅雪上師為我推出的命盤說我壽終不滿二十。就在這不到四年的時間裡,我要完成我殺魔的命。
與我同母而生的這個人,我出生的命運就是為了殺死他。
*
七月,閉關三月有餘的梁王出關了,傳旨要我面聖。
早晨聖旨傳到了東宮,吳公公安排宮女為我梳洗打扮。回宮多日,我終于梳起了後宮宮眷頭上那樣繁複的發髻。
說起來好笑,要綠朱幫我梳,她也不會,隻能臨時求助吳公公,好在吳公公神通廣大,叫來了厲害的宮女,才處置了我這頭長發。
頂着日頭,我從東宮走向正德殿,吳公公在路上不停叮囑我見到皇上的禮儀,要我千萬不能失了規矩。
“什麼規矩?”
“公主的規矩啊,我的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