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他答應了。
還有那日,沈媞月在半夢半醒之間,問他:“我們去年錯過了燈會,過幾日又要到上元節,你準備好花燈了嗎?”
百姓們喜歡将花燈放入河面,等待花燈順着河流漂下,在聲聲祝願下,期望來年能風調雨順,田間的稻禾可以五谷豐登。
傳聞花燈若是親手所做,神明會看出你的虔誠,賜福予你。
但做一盞精巧細緻的花燈沒那麼容易,起碼得提早一月,才不至于在順水漂流中散架。
黑暗中鶴青看不清少女的神色,無法揣摩她有沒有生氣:“我……等到上元節會有花燈的。”
“你該不會還沒開始做吧?”不等他辯解,沈媞月笃定道,“你就是沒做。”
“你知道我眼盲,尋找材料都不是易事,何況還要描繪圖紙,制作骨架。再給我些時日,好嗎?”
他歎息,仿佛已經拼盡全力,隻是自身殘缺才耽誤了,任誰聽見這番言論,都不忍繼續苛責。
可惜這招對沈媞月沒用。
她并非刻意刁難,而是清楚沈雲鶴是制作花燈一把好手。
沈媞月曾搬着凳子在一旁,看着他僅僅用一下午,就制作出一個栩栩如生的兔子燈籠,眼盲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反倒讓他更加心無旁怠。
“很難嗎?”她沉默一會,“實在不行我們就去買一盞吧,省得辛苦你,也要不了幾文錢。”
鶴青哪會做什麼花燈,有這時間不如多練一會劍,他正想應下,但多年來的謹慎讓他多問一句:“不辛苦,外人做的總不如自家,你若想要還是由我做吧?”
良久他才聽見輕飄飄一句話。
“随你。”
沈媞月原以為他隻是說笑,畢竟跟簡單的兔子燈不同,想在幾日做出不過是異想天開。
可當他捧着嶄新的花燈給她,她詫異:“這是你一個人完成的?沒有找人幫忙?”
“為何要找人幫忙?”鶴青比她更驚訝,“也不算很難,隻是要費些心力。”
雖然他昨日還對着一堆木頭發愁,但等真正上手,仿佛做過千萬次,遊刃有餘。
也許這是沈雲鶴的身體,自然也繼續他的技藝。
他長舒一口氣,第一次認為沈雲鶴也不是一無是處。
“要是有哪裡不滿意,我可以再改,”見她臉上沒有笑意,鶴青小心翼翼地問,“我第一次做花燈,難免有疏漏之處,别生氣。”
沈媞月心跌入谷底,她最不願看到的事發生了。
“不用改,已經很漂亮了。”
心髒傳來的鈍痛讓她幾乎喘不過氣:“雲鶴,我有些累,先去休息了。”
*
鶴青總覺得沈媞月的眼神越來越怪異,不經意與她對視,她都會匆忙移開視線,就像受驚的小鹿,在掩蓋什麼。
她還總是避開他的觸碰,盡管掩飾得很小心,鶴青還是察覺到。
“嘤嘤,我若是哪裡做錯了,你告訴我好嗎?”
他百思不得其解,隻求問個明白。
空氣靜了一瞬,沈媞月掙脫他的手:“你不用多想,我隻是有點累了。”
又是這個借口。
他強壓心頭怒火,不想吓着她,盡量溫柔道:“你一直不說我很擔心,要是我哪裡惹你厭煩,你不告訴我,我該如何改正呢?再給我一次機會,别抛下我。”
“求你了,嘤嘤。”
即使是卑微的請求,也換不回她半分動容。
“我說了是我的問題,不關你的事。”
她毫不留情轉身,不顧他在後面苦苦哀求。
夜闌人靜,床榻之上有呼吸起伏聲。
鶴青被微弱的動靜吵醒,感到有冰冷的器物貼在他的面頰上。
一把閃爍着寒光的刀尖懸在他的頭上。
他睡眼惺忪:“嘤嘤?”
也許是熟悉的環境降低了他的戒備,直到刀尖越來越下,他才猛地驚醒:“你在做什麼!”
沈媞月宛若鬼魅,幽幽地開口:“我聽路過的商販提過,有一種妖名曰畫皮。它的面容奇醜無比,所以喜歡借用他人的皮囊,引誘無辜之人,挖出心髒而食。”
“噓。”
她擡起纖纖玉手,點在他的唇上:“别急着說話。我也不是沒見過妖的無知孩童,畫皮妖雖然難以分辨,但身上不可能一點妖氣都無。”
“不是妖還會是什麼呢?”她狀似苦惱,話鋒一轉,“我還聽過一種說法,魔族有邪術,殺死一個人後,可以把他的整張皮換到自己身上,就像金蟬脫殼一般,就算修士親自查看,也無法辨别出之前的身份。”
“夫君,你覺得哪種方法更可行呢?”
“不是你想得那樣。”鶴青不知她是什麼時候起的疑心,絞盡腦汁辯解,“我就是沈雲鶴,不是畫皮更不是什麼魔族。”
他蓦地想起她以前提過的回憶,像抓住救命稻草:“你忘了我允諾過,為你報答劉嬸,找回阿娘嗎?”
“這些事隻有你我知道,再無旁人。嘤嘤,你受了何人蠱惑,竟懷疑身邊朝夕相對的夫君,此人一定居心叵測。”
她愣了愣,一時啞口無言。
“你……你還記得這些?”
他答道:“隻要你說的話,我都不會忘記。”
沈媞月閉上眼睛,挫敗地放下手:“抱歉,我近日有些急躁,誤會你了。”
鶴青以為這件事算過去了,他如往常一樣,準備去做晚飯,卻被少女趕出竈房,笑眯眯對他說:“之前都是你做飯,今天就讓我來露一手,你等着就好。”
他坐在桌前,看着她在裡面忙忙碌碌。
不過片刻,熱氣騰騰的飯菜就被端上桌。
“來,嘗一口,”沈媞月夾起一片蘑菇,笑裡藏着某種深意,“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我們夫妻多年,卻一直是你照顧我比較多,我真是不稱職。”
“嘤嘤,一定要這樣嗎?”
他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平靜地道。
她殘忍地說:“我給過你機會,你不願告訴我真相,我也别無他法。”
如果沈雲鶴死亡,她心神不甯之際,也許夢境會出現裂隙,便是他們出去的時機。
在夢境中拖得越久,越容易讓神魂受損。
鶴青知道這或許是最好一次機會,隻是……
他不忍心看見沈媞月難過的樣子罷了。
他接過那片蘑菇:“如你所願,我吃……”
“啪——”
碗筷被打翻,沈媞月蹲下身收拾,低聲道:
“真不巧,還是别吃了。”
這日過後,她态度大變,會親親密密與他閑聊,不再抗拒他的靠近,如一對尋常夫妻。
鶴青摸不透她的想法,猜測她不願誤傷,還要再觀察一段時日。
于是他行事越發妥帖。
他不認識沈雲鶴,隻能從沈媞月以往的隻言片語,揣測沈雲鶴會如何做,如何想。
沈雲鶴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君子,他也學着做,不再冷着一張臉,對路邊搖尾巴的小狗都溫柔以待。
他按捺下所有陰暗的想法,努力模仿沈雲鶴的一舉一動,不過要溫潤如玉,這有什麼難的。
他嗤之以鼻。
漸漸地,他開始分不清兩人,他望着銅鏡,恍惚間竟覺得自己即為沈雲鶴,沈雲鶴即為他,他們是同一個人。
“夫君,這個雪人怎麼堆不高,快來幫我。”
沈媞月在屋外喊。
“馬上就來。”
他釋然,能獲得少女滿腔的愛意,當沈雲鶴又用什麼不好。
還好他沒有早點認識沈媞月,不然他一定直接把沈雲鶴殺了,取而代之。
鏡中的他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在走出屋子瞬間換成溫情脈脈的神情,若有人看見如此快的變臉速度,恐怕毛骨悚然。
時間在彈指之間流逝,他們就像無數村民一樣,日落而息日出而作,日子平淡如水,鶴青卻覺得很幸福。
他們會爬上山頂,看着晚霞滿天,在蒼穹下耳鬓厮磨。
他們還會在雪地漫步,嬉笑着把冰冷刺骨的雪團扔到對方身上,沈媞月打不過就選擇耍無賴,躺倒在雪裡。這招百試不爽,不論多少次,鶴青都會強行将她抱回家,避免她在雪地裡凍傷。
鶴青忘了這隻是個夢境,他逐漸沉迷于此,不再想怎麼出去,遺忘了外面的世界。
他隻想與少女白頭偕老。
不知過了多久,隔壁的陳家已經人去樓空,劉嬸的孫子也娶妻生子,劉嬸随着孫子離開,不再回來。
隻有他們容顔未見衰老,時間仿佛在他們身上靜止。
沈媞月摸着鬓邊的發絲,找不出一根白發。
鶴青悄無聲息地走近,撫平她眉中的愁緒:“怎麼了,嘤嘤?”
她面無表情:“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什麼?”
他湧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沈媞月撫上他青筋凸起的手臂,像是在歎息,又像在憐惜:“鶴青,你好可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