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井。
程違舉起手中油燈,一豆燈火搖晃灑出微弱的橙紅色光圈,映出他瘦削緊繃的臉廓,卻無法将柴房朗照。
秦紅冰涼軀體攀引他的左臂,顯然受到不小驚吓,塗脂抹粉難掩慘白面容,弱弱道:“鬼魂顯靈!一定鬼魂顯靈了!程妙生要化作厲鬼,向我們追魂索命了!”
話音剛落,一隻耗子猛地從暗處竄過她腳邊,秦紅不由得失聲尖叫,修長的指甲狠狠嵌入程違的手臂。
“胡說八道什麼?!”程違吃痛,一把甩開,秦紅跌坐在地。
此刻她隻覺渾身寒涼,如同惡鬼環伺,将她吞吃殆盡。
于是手腳并用連滾帶爬至程違腳下,緊緊圈住他的大腿,瑟瑟發抖。
屋内又陷入詭異的寂靜,隻有兩人衣料相互摩擦的細微響聲。
秦紅陷入某種癫狂,喃喃自語:“我不該餓她的,不該關她的,我不罵她,不罵了不罵了,再也不罵了,求求你不要來找我……”
程違因焦躁生出的火氣再難壓制。
他并非不忌憚鬼神之說,門口分明蹲着守衛,縱使她程妙生有通天本事,也插翅難逃,但活生生一個人于密室離奇失蹤,實在非鬼神之說無法解釋。
程違的雙眼布滿了猩紅的血絲,眼底蓄起一絲歇斯底裡的癫狂,他早前就患有失眠之症,常常整宿不能阖眼,靠常年服用湯藥才勉強維持睡眠。
可近兩日以來,失眠之症愈發嚴重,即使湯藥一日不斷,他也已近兩日沒有合過眼,精神羸弱,甚至無法靜下心來集中精神思考。
況事情發展再三脫離掌控,生理同心理雙重壓迫,緻使他神志恍惚、幾近瘋魔,連一貫溫和的僞裝也維持不住。
彼時他怒喝一聲,巴掌裹挾着怒火,惡狠狠朝秦紅臉上扇去。
“賤婦!”
秦紅并未設防,那巴掌幾乎要将她掀翻過去,身子向前翻滾過去,意外碰上了何種物件,隻聽丁零當啷一連串清脆的響聲。
一個空碗咕噜噜滾至程違腳邊停下。
他拾起空碗,指腹往邊緣一撚,觸感濕潤粘黏,并不幹硬。
碗内殘留的米湯竟尚未凝結!
那便說明程妙生不僅活着,且還未逃遠!
程違重振精神,端着燭燈在角落細細掃過一遍。
因為極少踏入這裡,所以初次查看時未察覺出異常,這次仔細打量,竟發覺柴火堆擺放十分雜亂。
他将散亂的柴火悉數掃開,一個洞口俨然出現在他面前。
秦紅驚詫道:“多大的耗子,打這麼大的洞?!”
“……”
程違心總算落在實處,略一思索,對秦紅說:“去把院子裡裡外外的門全都鎖上,人還在裡邊藏着。”
秦紅仍不大清醒,但聽話。秉着油燈走到院子裡,将大門、側門一一落了鎖。
夜涼如水,于昏暗中行走有種被人盯上的莫名之感,不免有些背脊發涼,她無數次慶幸自己一早就将兒子送往娘家去了。
月黑風高夜,烏雲滾滾。
黑暗吞噬了一切,隻見一盞油燈如同鬼火般遊蕩。
林妙生趴在主屋房頂之上,腳下布滿青苔的瓦礫,稍不留神,就會跌下去。她揉搓着疲乏的雙眼,定睛一瞧,驚喜道:“可算出來了。”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林妙生躲進夾牆以後,一人一鼠沿着磚牆攀上他所在主屋的屋頂,她身體緊貼着房頂後坡,與漆黑的夜色融為一體,居高臨下,暗中窺伺一切。
“大胖,現在怨氣值有多少?”
“當前怨氣值:95。”大胖趴在她肩頭調出數據。
妙生臉上浮出一抹幾不可察的壞笑:“我覺得還能再刷點。”
她似乎很有把握,頗有遊戲人間的意味,好比她當初剛剛穿來的時候。
大胖還記得那時的場景。
彼時它正興高采烈的介紹穿書任務。
【沒有攻略任務!無需走劇情!不怕OOC!在不改變故事主線的前提下,消除原主的怨氣值任務即完成!】
林妙生仰躺在稻草堆上,望着房頂橫梁,懶散地掀了眼皮:“無趣。”
【隻消化解原主怨氣,恢複小世界正常運行秩序,即可實現宿主您的一個心願。】
她眨了眨眼,半死不活地答:“我不是判官,不是菩薩,更不是許願池裡面的王八,有怨報官,找我何用?”
它這些日子以來,沒有哪天不是在心驚膽戰中度過的,生怕她一個不小心,就把自己給玩死了……
思緒回籠,大胖不解問道:“這三天以來,宿主你除了作死就是挨打,為什麼怨氣值還能往下掉?”
它之前帶過不少穿書者挑戰這個任務,但無一例外,盡數失敗了。
消除怨氣值說起來容易,實則很難有個評判标準。
有的人經商成巨賈,富甲一方,有的人逃出生天,家庭美滿,怨氣值卻絲毫不改。
更有甚者,選擇殺死程家夫婦,結果系統直接判定任務失敗……
“很簡單。”
黑暗中,林妙生刻意壓低的嗓音略顯沉悶。
“這樣的日子,我過了三天,程妙生逆來順受了十六年,你猜她每每回想,有沒有懊悔不曾反抗過?”
在原作中,程妙生被迫與死人封在棺材裡,本是必死無疑。
卻在作者的刻意安排下,陳知縣販賣私鹽當夜被揭發,販賣私鹽罪同謀逆,朝廷連夜遣了人來将陳知縣一幹人等緝拿歸案。
因着兔倒猢狲散,陳知縣家裡仆從逃的逃散的散,還不忘從主家搜刮點财物。
有人惦記着陳家小少爺的陪葬,生生撬開了棺材,竟發現了奄奄一息的程妙生。
程妙生僥幸存活,不敢回家,但無處可去,最終受人蒙騙,被人牙子拐走,賣去揚州養作瘦馬。
遭受過種種非人經曆的她,回首往事,怎會不怨恨、不幻想?
倘若曾經反抗過……
大胖似懂非懂。
少頃,院子裡的光點由一變作了二,耳邊隐隐傳來柴刀破空而出的聲音。程宅上上下下能藏人藏物的地方翻得一片狼藉。
林妙生手指輕點身下鋪陳的瓦礫,眼神中意味不明。
——
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程違揮舞起手中柴刀,将身前半人高的籮筐攔腰砍斷,雙眼倒映着猩紅的火光。
隻剩最後一處了,他轉身望向主屋。
随後他從隐蔽處取出一張袖珍弩機,組裝、上弦、裝箭一氣呵成,相當熟稔。
弩是晏朝禁止民間私藏的武器,因其操作簡便,射程遠、威力大,對維護民間治安有威脅而被禁止。
但仍舊有不少人頂着絞刑的風險,私藏弩器。其中大多是民間的獵戶,他們常入深山老林,與老虎黑熊這類猛獸打交道,弩機遠比弓箭更強,也更有保障。
事實上,程違也是打獵的個中好手,不僅能聽聲辯位,且矢無虛發。
再說林妙生。
她比照自己的寬度掀了好幾片瓦礫,往裡一鑽,整個人輕巧如燕般落在橫梁上,穩穩當當。
林妙生往後蹲下身子,欲坐在梁上,隻聽“咔”一聲木質脆響,一個巴掌大的木匣子被她撞開,險些摔落梁下。
屋内漆黑一片,看不清木匣子的具體樣式,她指腹摸到木盒正中,有一處鎖扣。
這麼神秘?
定是程老癫子的某樣不可見人的寶貝!
妙生摩拳擦掌,木匣子揣進懷裡,心情美滋滋的。
大胖兩腳站立于她的肩頭探查,忽然發覺腦袋一重。
甫一低頭,一滴圓滾的水珠順着它毛發滾落,鼠軀猛然一震。
它扯了扯妙生的發絲,她歪頭,隻覺手背上一陣濕潤,斜睨它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