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見其面,螢月似乎已猜出來人身份。
她面色一凜,眼底迅疾閃過一抹異色,咬咬牙拉着林妙生閃至一隅,有意避讓。
那副毛骨悚然見了瘟疫般的模樣,比之前遇上熊三更甚幾分。
林妙生猝不及防被拽了一把,暗驚之餘又生出些好奇。
何人叫她如此忌憚?
螢月低頭,垂下眼簾,緊緊攥着手指,額頭沁出些許冷汗,不忘扯着她低下頭,盡量降低存在感。
林妙生眉頭一挑,天生反骨,偏擡頭去窺視。
雲銷雨霁,日頭隐在薄雲後,溫煦的陽光籠罩在沈府庭院,卻照不進庑下。
廊庑之間青石闆鋪地上的水汽反了上來,霧氣如紗緩慢升騰,爬上黛青色廊柱,影影綽綽。
雲蒸霧繞之中,青石台階之上,來人形相清癯,一身雪練。
雪白的袍角上污髒醒目,沾染上些許枯枝殘葉,将下擺那處墨竹丹青襯得栩栩如生。
輕風掠過密匝匝的竹簾,簾身躍動,噼啪作響。
他緩緩擡手挑了竹簾,微微垂首,面上帶着病氣,長睫輕覆,眼尾向兩側挑去。
一頭烏黑秀發半披半束,雪白的發帶沾濕在耳側頸間。
他眉心一點朱砂痣,本該是慈悲,卻蹙着眉頭,戾氣橫生,像一尊濺了血的玉質觀音像。
皎皎如玉,秀拔于群。
于黯淡霧氣中朗然入目,撥雲見月般,美得并不真切。
沈觀,沈蓮因。
林妙生腦海中忽地浮現此人的名号。
她齒間咀嚼着又一遍。
原著也沒說——
這弑兄弑父、謀反篡位的奸佞大反派長成這副神仙模樣!
林妙生炙熱的視線幾乎快要凝成實質,用舌尖頂了頂犬牙,心下冒出相當逾矩的念頭:
原著中程妙生為留在沈府享盡富貴,用計給此人下藥,不知她得手了沒有?
沈觀神色恹恹,因着膝蓋有礙,行走遲滞,高高立于石級之上。
他一席白衣似雪,居高臨下,倒襯得林妙生灰頭土臉像隻泥水裡打滾的麻雀。
二人之間,不啻天壤。
沈觀對他人視線極度敏感,同時極度厭惡,幾乎是一瞬,他就捕捉那道直勾勾的極具侵略性的目光。
太陽穴處泛起針砭般疼痛,頭筋驟然瘤起,玉面罩上一層薄怒。
豈料,他尚未看清那人,耳邊傳來一陣嗡鳴,霎時呼吸一窒,眼前猛地一黑!
竟直直從石階上跌了下去!
林妙生本就直勾勾地盯着他瞧,見他要摔霎時心下一驚。
電光火石間,她疾步沖去,踩上台階伸出雙手接他個滿懷。
随着沈觀脫力滑落,她的雙手從他手肘處沿着臂膀一直遊移至肩頭,才将人牢牢托住。
他雙眼迷蒙,腦中一片空白,冰冷的側臉緊貼上林妙生滾燙的頸部,竟覺灼熱。
修長如竹的指節蜷伏在她的腰身,微微打着抖。
沈觀實實在在跌落她的懷抱中,林妙生卻隻覺懷抱一捧雪般輕飄飄的,混無重量。
他整個人也如同一捧雪,她絲毫不敢用力,生怕這捧雪碎了散了。
于是沈觀身上的幽香撲鼻而來,不似檀香厚重,如同清甜回甘的果酒,叫人聞之欲醉。
螢月驚駭地瞪大了雙眼,一時失聲。
彼時,不知從哪個旮旯蹦出了個高挑俊俏的少年郎,綁着高馬尾的少年腰間挂一佩劍,手拿一件外衫,三步并作兩步,火急火燎地上前攙住沈觀的左臂。
偏生林妙生不曾放手,并且力道之大,那少年暗暗使勁都沒把人搶過來。
少年眼中冒起火星,對林妙生上下一頓掃視,怒斥道:“哪裡來的乞丐花子,還不快放開你那狗爪,我家主子也是你能碰的?”
林妙生一時出了神,緊抓着人不放。
“我最後說一聲,放開!”少年惡狠狠盯住她,并伸手握住腰側長劍的劍柄。
螢月驚呼一聲:“姑娘!”
索性林妙生也回了神,美人在懷的體驗實在難得,顧忌着不敢太放肆,她依依不舍地撤開了手。
沈觀太陽穴一陣昏漲,勉強站穩,略一定神,這才驚覺剛剛發生了何事。
懷抱的感覺已然淡去,适才與她肌膚相貼的側臉卻仍有餘溫。
沈觀竭力忽視心中異樣的不适,開口制止道:“阿煜,不可。”
蕭煜聞聲撇了撇嘴,并不服氣。
林妙生摩挲着手指,原一聲不吭,擡眼卻撞進沈觀那雙淡漠的眸子裡。
他隻掃她一眼,見她眼下通紅,那道侵略性的目光随她低頭瑟縮轉瞬即逝,立刻變作楚楚可憐的模樣,仿佛剛剛那一眼隻是他的錯覺。
錯覺麼?
沈觀看向林妙生的目光帶着些許審視。
不知怎的,他鼻頭微皺,突然用指節壓了壓鼻尖,眼底快速閃過一抹異色。
淡香遠離,林妙生的理智也逐漸回籠,翕動鼻翼時鼻間充斥的不再是幽香,而是熱辣辣的姜味!
姜味——
适才為了演技真實,她擠了不少姜汁催淚。
姜氣雖不算濃烈,可适才二人可是面貼着面好一段時間,再是他異樣的舉動,林妙生一顆心漸漸下沉。
不料少有的一次樂于助人,卻硬生生将自己小伎倆暴露在人前。
若是其他人,哪怕是宋習靜知曉了,她也不會有生命危險。
可偏偏是沈觀——
一個藏巧于拙、不露鋒芒十八年的人物,該是怎樣的敏感多疑?
假使她是沈觀,定不會在身邊留下這般裝哭裝弱、心機深重的一個未知的隐患。
更加緻命的理由是,林妙生進沈府的結點,恰恰好是沈觀謀反事業的起步期。
沈觀完全有理由懷疑,她是敵方安插進沈府的探子!
可惜了。
林妙生這般想着——
兩輩子才遇上這麼合眼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