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悉跟王玉儒吐槽了好久今年的高考英語卷,說今年的出卷人絕對是個煞星,這套卷子已經創下了難度新高。
但是翟悉的情緒依舊高漲,他絲毫不覺傷心,還有說有笑的,王玉儒被他帶着也有些忘我,聊完才注意到腿上密密麻麻的蚊子包。
這就是被很多人歌頌和推崇的年輕吧。
王玉儒重新騎上車,溫熱的晚風撲打在他臉上,把幾乎要在他身上紮根的垂垂老矣吹淡了許多。
他已經想不起來那個交卷的下午了,在無人為他等候和歡迎的考場外,他是怎麼穿過人潮走回家的,又是怎麼把行李拖拽回去的,這些景象都已經朦胧不清了。
但他卻隐秘地奢望着,翟悉能永遠地記住那個熱烈的午後。
次日,學術報告按照流程順利進行。
Riccardo的彙報的确是精彩紛呈,最後的問答環節根本輪不到王玉儒上場,學院裡的老師都争先恐後地詢問他一些相關問題。
王玉儒看着那些一個個巴望着想和Riccardo套關系的領導們,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下午Riccardo和一個老師談合作,馬允森讓王玉儒去會議室外候着,談完合作後送Riccardo教授去機場。
“我跟他打過招呼了,你路上跟Riccardo表明一下想去學術交流的意願,這事兒基本上就成了。”
王玉儒噎住:“老師,我……”
“不用跟我說那些沒用的,去了也好好幹,哪個老師沒點自己的癖性和喜好啊,跟着誰都要學會迎合,知道吧?”馬允森剛說完就來了個電話,他拿起手機,擺擺手讓王玉儒出去。
“……”王玉儒轉身離開。
他在會議室門外站了很久,像個忠實的門衛,Riccardo推門而出,看到他,又很熱情地伸過手來。
王玉儒簡單一握立馬松開,并主動拉開一臂的距離:“I'll take you to the airport.”
路上他沒主動說一句話,Riccardo提起交換學習的事情,王玉儒這才開口,解釋說那是他導師的主意,他家裡人并不支持他出國留學,實在是遺憾不能跟着Riccardo去米蘭做學術。
Riccardo并不傻,王玉儒态度的轉變就足矣說明一切。
教授也沒有多做挽留,淺淺表示了一下惋惜之情,就陷入了沉默。
把Riccardo送進機場,王玉儒深吸了一口氣,眼眶不自禁地紅潤了起來。
最魔幻不過現實。
廉價地苟活着,在這樣那樣被宣稱為正常的規則中穿梭。
擅自拒絕這樣的“機遇”,估計在馬允森那裡已經犯下了死罪,回去之後少不了一頓死皮割肉的周旋。
最近招待Riccardo他墊付了很多錢,等報銷下來還要好些時候,存款已經捉襟見肘,他沒打車,坐公交從機場回到學校。
在東大最近的公交站下車時,暮色将夜。
晚霞很美,他仰頭看了一會,沒有人可以分享。
但心境卻出乎異常地平靜。
手機振動。
他把目光從天空中挪開,低頭看消息。
近期積蓄消耗太快,沒錢他就沒有安全感,于是一口氣加了三個兼職群,其中有個群内發布招募信息,他看到報酬240元二話不說立刻報名。
他剛在群裡舉手,就有一連串的報名緊随其後。
現在連個兼職都要拼手速。
錢實在難掙。
報名成功後他才倒回去看工作内容。
臉上的肌肉随着目光的移動,逐漸地繃緊,僵硬得像是一塊塊風幹的泥土。
下周三,喬天市十八中組織學生來東央大學遊學,需要一名經驗傳授員,給同學們進行半小時的演講。
要求:制作一份30-40頁的PPT,分享經驗以充分激勵學生努力學習,并輔以鮮活的自我個性展示。
王玉儒的眉梢向下彎了腰。
……翟悉的成績距離東大可謂是隔海相望,他應該不會參加這次研學。
那就可以試一試。
這類活動說白了,就是拿過去的分數輝煌來渲染氣氛,沒什麼真實含量,有的隻是商業價值。王玉儒自認不夠優秀,他擔不起批量款的崇拜和贊揚,接下這個活,一定程度上也算是出賣靈魂,代表着他向這個的虛構的世界繳械投槍,心甘情願地踏上這架草台班子。
雖然有些不恥。
但是,給錢他就幹。
長期給馬允森做PPT的經曆,讓王玉儒在這方面已經如魚得水,40頁的PPT他半個晚上就做完了,期間甚至還抽了十好幾分鐘和翟悉打視頻。
演講的事情他沒和翟悉提。視頻裡,他弟有些癫狂,站在床上亂蹦,誓與物理化學不共戴天。
王玉儒早已經聽習慣了翟悉跟他吐槽,雖然有些學習上的痛苦他真的get不到。但今晚他弟不止是痛訴,在層疊不休的反叛情緒裡,翟悉居然能瞬間冷卻下來,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地來了句:“明天就要跟那個SB高中say拜拜了。”
他還沒來得及接話,翟悉就已經情緒自給自足了:“終于!終于!能擺脫這個鬼地方了,自由萬歲!”
王玉儒笑了笑,沒應聲。
次日一早,王玉儒就去學校東門的花店預定了一束考生用花,一叢繡球搭三支向日葵,意為一舉奪魁的秀才。
為時尚早,他就把花先帶到了實驗室,上午九點左右馬允森來實驗室查崗,看到王玉儒桌上的鮮花,嘴角翹得像隻小醜。
“哪來的花?”他站在王玉儒身後問。
馬允森一臉受之無愧的表情,顯然是誤以為那花是王玉儒用來感激他的,看樣子還不知道海外交流化為泡影的事情。
“老師,”王玉儒實話說了,“我弟高考,一會要送他的。”
馬允森的臉色呼啦一下變得古闆起來。
“整些沒用的。”他近乎鄙夷地瞪了兩眼王玉儒,然後扭頭,沿工位之間的小道憤然離去。
沒用的。
王玉儒無聲笑笑。
究竟誰定的标準,真是煞費苦心。
正午時分。
在胡潤妮焦躁的念叨聲中,王玉儒溜神聽了片刻蟬鳴。
腳邊的陽光比天上的更刺眼,像是散落一地的青春,滾燙着讓人灼傷的氣息。
交卷鈴聲響起。
王玉儒吸了口氣,久違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難怪都說高考時家長比考生更緊張,能讓心如死水的他再次上緊發條的,估計也隻有翟悉的事情了。
走出校門的學生,有掩面痛哭的,有笑容歡暢的,但更多的是一臉平靜。王玉儒看着他們,猜測可能會出現在翟悉臉上的表情。
擁擠的閘道口,水藍色的校服接連不斷地朝外湧。
翟悉的出現是那麼地耀眼,王玉儒和胡潤妮幾乎是瞬間就看到了他。
手裡的文具袋被當成旗子在頭頂甩來甩去,像隻剛掙脫束縛的小哈巴狗,在形式各色的考生中,蹦蹦哒哒地躍然紙上。
他的燦爛,好似某種固着的刻闆印象——白色和赤誠,少年的模樣。
胡潤妮立刻端起手機,開始錄像。
視頻裡的男生擠出學校就開始奔跑,頭頂的碎發一晃一晃。
翟悉一口氣跑到胡潤妮面前:“媽。”
“生物考的怎麼樣?”胡潤妮關了視頻,迫不及待地問。
“還行,”翟悉抿着笑轉頭去看王玉儒手裡的花,“哥,我解放了!”
“恭喜你啊。”王玉儒笑了笑,把捧花遞上前。
“呦呼謝謝哥!”翟悉用手撥弄着藍色的繡球花朵,“快給我拍幾張照。”
胡潤妮那無處安放的拍照熱情終于得以施展,摁住翟悉就是一頓狂拍,單人照拍完不滿意,又叫王玉儒上去給翟悉做個襯托。
王玉儒剛站到翟悉身側,翟悉就回過頭來對他微笑,兩人的目線交疊,是與地面平行的角度。
這兩年翟悉蹿得很快,眨眼的功夫,身高就和自己不相上下。
遙想幾年前,這還是隻剛到胸口的小崽。
“我們之前有合影嗎?”太陽耀眼,翟悉微眯着問道。
王玉儒一愣:“不知道。”
“那就當沒有好了,”翟悉箍着捧花聳肩笑笑,“這是第一張。”
“行,第一張好好拍。”王玉儒說。
拍完照片胡潤妮還想帶這倆小孩一起去吃個飯,但餘停那邊已經開始催翟悉了,他找了個理由把胡潤妮搪塞走,拽着王玉儒往商場走去。
“快點快點,要表白了,還得需要咱倆去幫個忙。”翟悉看着共享位置上逐漸縮短的距離,步履匆匆,雙目放光。
“幫什麼?”王玉儒追在他斜側後。
翟悉搞怪似地一笑:“去遞鮮花。”
“遞鮮花需要兩個人幫?”王玉儒問。
“我們考了四天啊,我又沒有三頭六臂,一個人哪遞得過來四捧鮮花。”翟悉笑了笑。
“四嗎?”王玉儒皺了皺眉,“不如湊個五吉利,要不你先把你手裡那束借給他用——”
“我不要。”翟悉護得更緊了,“你怎麼這麼大人了還迷信。”
以前王玉儒不理解那些高官或商賈為什麼都信些莫須有的東西,直到讀研後,很多事情都超出了可控的邊緣,不是使勁或努力就能看見成效,連自己也會在無形之中求神問佛,求個精神寄托。
他看着翟悉的背影,松散一笑:“好,不迷信。”
正好抵達咖啡店,也不知道翟悉聽沒聽見他說話,就拽着他風一樣地闖進了安靜的店内。
店門口的風鈴響了很久,清脆得就像破碎滿地的陰天。
進店後,翟悉去前台說明了來意,店員便帶二人來到員工休息室,裡面擺放着四束盛放的鮮花。
“我的在這寄存一會,”翟悉兩手各抓一捧,掉過頭來面向王玉儒,“哥,你拿那倆。”
“嗯。”王玉儒拿起花,跟着翟悉走出休息室,來到一處隔間外。
翟悉豎着耳朵聽了聽,隐約能辨識出餘停的聲音,他戳了戳隔簾,小聲告訴王玉儒:“裡面。”
咖啡廳處處都是古木色調,灰暗的走道裡沒有多少可以用來視物的光,王玉儒隻隐約看到翟悉的嘴動了動,但不清楚他說的什麼。
“嗯?”
翟悉把花放在地上,悄悄湊上來,用手攏住他的耳朵:“我朋友,餘停,就在這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