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輪上畢業季,研三的師哥師姐留校的時間都陷入了殘燭一般的倒計時。
楊子爍跟王玉儒研究方向有重疊,剛進入科研學習的那段時間楊子爍給了他不少幫助,正巧那天楊子爍回實驗室收拾工位,王玉儒就抓住機會請他吃飯,以表感恩。
楊子爍為人豁達,揚手一擺:“我不挑哈哈哈,随便吃點快餐就行。”
最近王玉儒也沒吃到什麼驚豔絕倫的美食,就對幾天前和翟悉一起吃漢堡的印象還挺深,于是帶楊子爍來了漢堡店。
新店活動熱度不減,店裡的中央空調開得呼呼響卻還是熱浪裹身,前廳還有倆空位,他倆過去填上之後正好座無虛席。
“師哥什麼時候入職?”王玉儒買完單,擡起頭來問。
“九月,還不急,”楊子爍笑了笑,“不是什麼好活兒,我們那邊落後省份,窮旮旯的,工資到手也就個把千,以後就怕是要吃不起喽。”
“但這畢竟是電網,穩定啊,多少人想進都進不去。”王玉儒勸慰道。
楊子爍遲了幾秒才輕輕歎了口氣。
大概是真有天妒英才這一說,楊子爍研三這一年的求職之旅真就是高開低走,處處纏滿唏噓。
最初他的目标是繼續讀博深造,申請過程也很順利,拿到了一所QS排名前20學校的offer,本來都已經躺赢了,結果最後留學簽證遲遲辦不下來,出國鍍金這一條路就直接黃了。
之後轉戰國内高校,因為錯過了聯系導師的最佳時間,嘗試了好幾個都因為沒有名額而慘遭碰壁。本來他還想再聯系幾個撿撿漏,但馬允森卻在這時提出想要收他讀博的打算,還PUA說,楊子爍這個水平的除了他根本沒有其他導師願意要。
所以,楊子爍一氣之下大放厥詞——
老子不讀博了,找工作去。
後來的求職經曆也是幾多波折,最後這個結果不好不壞,但心裡的落差肯定是刻骨般的,沒法在一朝一夕之間立馬填補上。
“師哥,你這真的已經很不錯了,”王玉儒能在這聲歎息裡聽到和自己心底一樣的裂隙,他揪着嘴角苦笑了一下,“隻要不留在這兒,怎麼選都是很好的選擇。”
“也是。”楊子爍點點頭。
取餐提醒亮起,王玉儒起身轉去隔壁前台,服務員小哥看見他就眯着笑眼把盤子推到他面前,口罩也因為笑顔而微微撐開,像展開的藍色紙花。
王玉儒還以為自己盯電腦眼睛出毛病了,他又定睛看了一眼,才失聲笑起:“你怎麼在這兒?”
“還不夠明顯?你的餐都是我給你拿的好嗎,”翟悉從前台之後湊出身,靠到王玉儒耳邊小聲說,“我讓餘停給你們換了大份的薯條,不夠再跟我說。”
“吃霸王餐啊?”王玉儒偏過頭來看他。
“吃就是,”翟悉挑眉,“我這點權利還是有的。”
王玉儒笑了笑:“權利不小,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沒跟我說。”
“昨天剛來,這不是想給你個驚喜麼,”翟悉退回上身,眼睛在王玉儒的臉上打量着,“這回沒有驚吓吧?”
“沒有,就是有點意外,”王玉儒端起餐盤,“幹到什麼時候?”
“怎麼,”翟悉擡擡下巴,“算算自己還能來吃多少天霸王餐啊?”
王玉儒沒忍住又笑了:“對啊,管嗎。”
“那必須的,”翟悉想了想,趁亂又抓了倆蛋撻放到王玉儒的盤子裡,“歡迎常來啊。”
王玉儒笑着看翟悉,翟悉扯下口罩來對他回了個笑,他才點點頭:“嗯,我先去吃飯了。”
翟悉用小拇指把口罩勾回去,對王玉儒擡擡眉毛:“我也忙去了。”
把快餐端上桌,王玉儒揚手往後一指,對楊子爍說:“我弟剛好在這兒。”
“喲?”楊子爍把視線從手機上拔出來,和王玉儒一同向前台看去,兩步開外的前台之後,翟悉在沖他們用力地招手,活潑得像是要跳起來似的,悶沉拘謹的職工服也掩不住那份蓬勃的少年感。
楊子爍啧了一聲:“你弟這思想覺悟高啊,考上東大第一步,先打入東大内部。”
考上東大對翟悉而言算是個幻念,他千方百計混進來的目的一目了然,周梓甄前天剛痊愈返校,他弟後腳就跟着來了。
王玉儒沒當着師哥的面揭下這層紗,隻是笑笑,坐下來拿起了漢堡。
吃着飯和楊子爍聊了會現在的大環境和就業形勢,說到興頭上,楊子爍單喝可樂就直接微醺了,抓着雞塊可勁兒搖頭:“這三年在他手底下受的罪說上兩天兩夜也說不完。”
“是啊,師哥是熬出來了。”王玉儒盯着自己的手指,輕輕吐了口氣。
“他現在對我做的那些事兒我都受不了,”楊子爍惋惜地看了王玉儒一眼,“你說你怎麼撐下來的,要我經曆你那些,我早退學跑路了。”
“也就還兩年,挺一挺就過去了。”他們這邊離取餐台很近,楊子爍又說得激亢,王玉儒下意識地轉頭瞥了眼,不确定翟悉有沒有聽到。
這會兒到了用餐量峰值期,一圈人圍在那兒等候取餐,翟悉在忙着分裝,應該不會在意到他和師哥的對話。
“你也是真勇,這麼多年來第一個敢跟他提換導師的,”楊子爍隆起來肩哆嗦了兩哆嗦,“我現在想想他沖你發火那事兒還是一身雞皮疙瘩,那聲音,直接要掀屋頂了。”
王玉儒語氣淡淡:“沒事,都過去了。”
人總有種自我保護機制,那些大徹大痛的事情,都會被抹上一層霜花冰封起來,不去回想,或者假裝遺忘,就可以像沒經曆過一樣輕松。
麻痹了太久,始終沒有再去碰觸那個苦衷,就連他自己都以為是全部忘幹淨了,可在事後一年多這個普普通通的中午,再被人當面提起時,他發現他連自己也騙不了,當時馬允森說的那些話字字句句清晰如初,對他做的那些事樁樁件件刻骨銘心。
王玉儒慢慢地嚼着薯條,臉上的表情依舊淡淡的。
都已經向權威服從了,現狀不可改,那就學着對苦難微笑吧。
總能逃出去的。
就像翟悉,高中過得那麼苦,這不也是熬出頭了。
“其實我們這些人都想過換導師,就是沒人敢說。”楊子爍突然說。
“我當時也是太天真,”王玉儒低聲慢訴,“後來才知道咱們院根本就沒有換導師的先例。”
“是啊,”楊子爍大口歎氣,“你想啊,你跟這個導師關系不好,那肯定别的老師也怕跟你處不好關系所以不想要。再說,就是真有新導師收你,那等于是要跟你原來的導師對着幹,現在哪有老師還願意去冒這麼大的人際關系風險啊,他還馬上要升任副院了,更是天方夜譚了。”
王玉儒點點頭:“也就是想想了。”
“不過,你那時候還不太一樣,你都還沒入學,”楊子爍越說越氣,“對啊你那會兒才大四,要真拿錢跟他換了就解脫了,說不定你這三年就完全不一樣!”
“師哥,”他情緒太飽滿,這下翟悉就是不想聽到也難,王玉儒擡手在半空壓了壓,想讓他小點兒聲,“過去的就不提了。”
楊子爍抓起蛋撻恨恨咬了口:“唉!咱不敢跟他剛,早晚有人能治他。诶——我記得套餐裡沒有蛋撻啊。”
王玉儒瞬間笑起:“我弟送的。”
“有前途。”楊子爍豎起大拇指。
“嗯。”王玉儒笑着拿起另一個蛋撻。
請客吃飯結果整成了個吐槽大會,楊子爍在那邊痛罵馬允森的時候,王玉儒的心一直半懸着,他倒不是害怕被馬允森的眼線偶然聽到,這沒什麼,背刺是小事兒,早就見慣不驚了。
但如果讓翟悉知道這些事情,會不會把現在的他和曾經做比較,然後唏噓感慨:我哥之前那麼厲害,怎麼現在就廢了呢?
當一個人日漸走下坡路的時候,高光經曆就會變成不願提及的黑曆史。而翟悉作為他弟弟又見證了太多現已蒙塵的榮譽,這些在當下庸碌的日子裡産生巨大落差的過去,讓王玉儒有些輕微的不自在。
想逃避。
想承認自己的平凡,以及抹去曾經的優異。
這也是最近兩天才想明白的道理,當時在報告廳裡看到翟悉,他無意識地掩飾和回避的行為,就是這個邏輯。
午餐結束時,他潛意識裡又想要直接溜掉,但剛站起身眼睛就已經往前台看過去了。
翟悉沒在。
原本他弟負責的崗位,換成餘停站在那兒,不太熟練地用訂書機給外賣餐訂上訂單。
王玉儒想了想,還是走過去跟餘停打了個招呼:“翟悉呢?”
“啊,那個什麼,”餘停像渾身招蟲子了一樣扭來扭去很不正常,眼神也拘束不安地左右亂晃,“有人找他,就出去了。”
看到餘停驚惶不安意有所瞞的樣子,王玉儒忽然就懂了,隻是沒想到進展這麼快。
“哦,好。”
餘停看王玉儒還沒走,就别扭着繼續搭話:“那個哥,畢業那天謝謝你來幫忙。”
“也沒幫上什麼,”王玉儒笑了笑,“聽我弟說,你們倆本來就很順利。”
餘停也跟着嘿嘿笑,跟傻了一樣。
“走吧師弟。”楊子爍用濕巾擦着手跟上來。
“走。”王玉儒對餘停點了點頭說先走了,餘停立馬繃直了身子送客:“哥你慢走,拜拜。”
注視着翟悉他哥離開餐店,餘停松了口氣,但也沒完全松下來,翟悉被老闆叫去這麼久也沒回來,别再是工作第二天就因為假公濟私了倆蛋撻被辭了,那可就有點抽象抽大發了。
裝訂的間隙,他又偷着瞄了眼旁邊兩位工友,不知道是其中哪個缺德的東西給老闆告的狀,簡直壞透了。
一直忐忑不安的心情,到翟悉回來繼續擺盤後才中和了些。
“咋說?”趁旁邊倆間諜不注意,餘停見縫插針地問。
“扣工資,”翟悉擺着個臉,“服了,倆蛋撻就扣我一百。”
餘停震驚:“我去又不是黃金蛋撻,他這麼一闆一眼不會來事兒,這小漢堡店遲早要完。”
翟悉偏着頭看王玉儒留下的空位置,沒應聲。
餘停以為翟悉為錢所傷,連忙改口:“害,不就一百,扣完剩下還老多呢,咱不差這個錢。”
“你替我這會兒,聽到我哥他們聊什麼了嗎?”翟悉毫無鋪墊地跳出來這麼一句。
“聊什麼?”餘停懵了一下,“沒注意哇。哦,你哥就光來問了我一句你去哪,我幫你保密了,沒跟他說蛋撻這事兒。”
翟悉臉上的愁雲忽而散開了:“他還來問我去哪了啊。”
“我說你去Gay吧探店了。”餘停臉上皺了皺,他真是看不得翟悉那賤兮兮的小樣兒,仿佛在炫耀被人關心了一樣。
“行,下班就帶你去。”翟悉知道餘停有賊膽沒賊心,也就一笑了之。
餐飲工作一天裡的淡季和旺季分明,忙閑交錯着,很快就到了收工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