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儒停了兩秒,緩聲說:“好。”
——兩年前。
彼時的王玉儒,保研已經是闆上釘釘的事了,大四也沒有課,比較清閑,所以就想先聯系導師,提前進組做科研。
他沒有選導師的經驗,就去網上搜集東大的導師評價,無意間刷到一篇名為《我心中的最美導師》的文章,讀完後無限憧憬,于是去官網上查看了馬允森的個人主頁。
滿滿十頁,全是令人崇拜和敬仰的成就。
他們院的本科生和研究生不在同一個校區,除了幾個來上過課的老師外,王玉儒對其他老師的了解所剩無幾,但馬允森的盛名在外,但凡有刷過公衆号推送的,都知道控制學院有這麼個高産大佬。
抱着試一試的心态,王玉儒給馬允森發了郵件。
沒料到申請過程出奇意外地順利,當晚馬允森就給他打來了電話。當時王玉儒還沒有畫餅的概念,聽馬允森繪聲繪色地描繪他的大好前途,他就信以為真了。
馬允森承諾說,跟着他讀研能享受到全院最好的待遇,他會一對一地細緻輔導,把飯喂到學生嘴邊,而且所有跟他的學生都有外出交流學習或者出國留學的機會,全都是公費公辦,保證學生不花一分錢。
許是當局者迷,王玉儒沉醉于這份完美的描述中,就在馬允森發給他的合同上簽了名。
當時他在宿舍裡看合同,舍友還疑惑說:“沒聽說咱院聯系導師還要簽合同,你要不要再打聽下。”
王玉儒在大事上比較倔,一旦心意已決,幾百頭牛都拉不回來。面對舍友的疑惑他也隻是擺擺手說不用了,然後繼續浏覽合同,暢想未來。
但未來好像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
合同簽約後沒過兩天馬允森就讓他進組了,卻不是去提前接觸專業内容,而是做橫向項目。
承諾的好條件也全化為泡沫——他們為了趕在項目deadline之前實現工程目标,都直接住在了實驗室,加班加點地趕進程。一連三個月都沒有時間學自己的東西,全都在給馬允森打工,衣食住行都已經很敷衍了,還得被馬允森催進度逼進展。
每天睜眼就是寫程序或者實驗仿真,閉眼都不一定是淩晨什麼時候。咖啡喝多了開始免疫,有天夜裡實在熬不住,王玉儒就跟着師哥去超市裡買了袋煙。
猩紅明滅于指尖,精神上是清醒了,心理上卻昏迷得像是要堕落泥潭。
更惡心的是,整個項目獲利四百萬,然而,熬到結項之時,馬允森就隻象征性地給了他們一人250塊錢。
……都不用馬允森内涵,他們這批自甘當牛做馬的牲畜可不就是東央第一大傻嗎。
項目結束王玉儒在宿舍裡睡了兩天,窗簾一拉就是極夜,他睡得昏天黑地,夢裡是被同化後破碎不堪的自尊,怎麼也拼湊不起山崩之前的雲霞。
還沒喘歇過來,幾日後的慶功宴上,馬允森又派了新活給他。
王玉儒作為“重點培訓對象”,被安排去互聯網公司學習網絡安全技術,培訓了一個月回來,轉手就被馬允森送去他自己開的公司裡做運營工程師。
無薪,早八晚十二,還要經常陪馬允森去應酬,喝酒胃出血,頭疼欲裂。
怨念積攢到一定程度,就會顯現于無形。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王玉儒在工作上越來越懈怠,他不學無術的态度令馬允森很生氣,多次把他叫去訓話。
前兩次被訓王玉儒都還能忍,後來有個周末,因為中午午休沒幹活就被馬允森喊去挨批。工作上的辱罵暫且還能當耳旁風聽聽,直到馬允森罵他是個沒爹娘教養的賤貨,王玉儒腦子裡嗡地響成一片,壓抑多時的願想就這麼幹巴巴地吐了出來。
“老師,我想申請換導師。”
壓抑的苦水在瞬間炸開,勤奮自律的面具被撕裂,空氣湧進來,他終于得以喘息。
但隻喘了兩口就被噎死了——馬允森一把将桌面的煙灰缸掃到地面,陰恐的臉上怒色張狂:“你這樣做浪費我名額浪費我資源,從做人上就有問題!”
王玉儒定在原地,疲倦地看着他。
“我已經給你進行了深入培訓輔導,你從我這裡學的東西都簽了保密協議,說出去可是違法的!”馬允森用手指着他。
王玉儒根本不記得有過什麼保密協議,他愣了愣:“我不會說出去的。”
“你可是跟我簽過了師生合同,現在都能過河拆橋換導師,以後肯定也會把我這兒的技術都說出去,”馬允森吼罵,“還有我給你花的培訓費用,都是公對公的都有記錄,花了得好幾萬,你不把我的培訓費還回來就休想從我這兒出去!”
王玉儒聽恍惚了,他加入相關培訓前也不清楚背後還有隐藏花銷,還好幾次跟馬允森提過不想參加的想法,但最後都被馬允森催着出席了。
“老師我事先不清楚還有……”
“裝個屁!你怎麼可能不清楚!”馬允森打斷他的辯解,“這些事都是嶽新冉在管,我讓嶽新冉帶你,他這些事肯定都跟你說過了,就是你自己不當回事沒往心裡去!”
王玉儒眨眨幹澀的眼,沉默地看着他。
“你不想在我這也可以,但是不管哪個老師接收你,我都會和相關老師交流你言而無信出爾反爾的情況!我這裡有合同也有證據可以證明你的違約行徑!你要是有任何不滿,你和你的新導師就來找我當面對質!”馬允森像個咆哮的獅子,聲音震得房門發顫,他抓起手機在群裡通知全組開會,然後轉過頭來繼續沸騰,“我要把你的這副德行給所有人交代清楚,讓大家看清楚你到底是什麼樣的爛人品!”
王玉儒的胸口被石頭壓死了,喘不過氣來,眼睛也不幹了,被水汽蒙上了一層潮濕。
他站在實驗室的邊角,不一會卻被匆匆趕來開會的師哥師姐們擠到最前面。最先到場的同門見馬允森心情不好,還扯扯王玉儒小聲問是發生了怎麼,王玉儒說他跟馬允森提換導師了,同門吓得瞳孔地震,佩服又可惜地倒吸一口冷氣:“哇靠你完了。”
王玉儒低下了頭。
“都齊了吧!”馬允森突然一嗓子吼出來,好幾個人被這聲激得打哆嗦,“我特地把大家叫過來是要強調個情況,我對大家是真盡心盡力了吧,這世上再也找不出像我這麼舍得花錢培訓學生的老師了!”
“可就是這樣,還是有人不知好歹,拿了我的好處就背信棄義!說要用我們團隊的成果去别的老師那裡邀功,簡直就是厚顔無恥,”馬允森拍桌而起,“我們每個人都要注意提防,不能成為這樣的人!你說是吧,王玉儒?”
辦公室裡安靜得像是藥啞了所有的生靈。
王玉儒吃力地呼吸着,點了點頭,舌尖抵在牙根上,水霧在眼中搖搖欲墜。
事情莫名其妙就變成了這樣,好像哪一步不小心踩進了坑裡,自此以後就開始處處被坑,走得踉跄又苦楚。
批鬥大會開了接近一小時,馬允森處處都在針對他,每一句話都精準無誤地砍在了王玉儒的人格上。
一個小時的指責,單拎出來任何一句都像是刀割,王玉儒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強忍着全部聽完了。
開完會走出辦公室,他三兩步就一個腿軟要跌倒,整個人也飄飄忽忽,生命輕得像是沒有重量。
李謄飛看不下去了,和楊子爍一起走過來,扶他去醫務室。
但校醫查了查,除了過勞之外沒找出來什麼大毛病,就建議他們去心理咨詢室看看。
去心理咨詢總覺得像是有心理疾病,倆人都不好意思跟王玉儒提,最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隐去了實情,跟王玉儒說:“醫生讓你回去休息休息。”
王玉儒擡頭看了他們一眼,然後點點頭,轉身走了。
他沒回宿舍休息,一個人來到馬路邊的連椅上坐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煙思考人生。
手機突然振動,新消息提示。
-馬允森:我已經拟好了證詞,裡面寫好了你的所作所為,我将提交院辦,将此公之于衆。
王玉儒打開馬允森發來的文件,看到首頁分門别類的罪證目錄後直接兩眼一黑。
他吸了口煙,給馬允森回複:老師,我知道錯了,往後還希望能繼續跟着您做科研。
馬允森回了個好,并将文件撤回。
回憶裡的那天下午沒有風,沒有雨,也沒有太陽,什麼都沒有,就隻有一個快爛掉了的王玉儒。
坐到天黑,他沒回學校,憑着最後一點精神乘地鐵回了家。
正巧翟悉大休也在,正抱着手機和人聊天,聽見他回來頭也不擡地喊了聲哥,嘴上還喜滋滋的,蔓着刺眼的甜蜜。
王玉儒應了一聲,徑自回到卧室躺下。
他渾身乏力,腦子裡卻劈山開河一樣全是大動靜,舊的世界觀在崩坍,過往信奉的那些價值體系已經分崩離析,到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值得相信的,他已然分辨不清。
咚咚兩聲,房門被推開。
“哥,”翟悉伸了個頭進來,“我想來跟你出個櫃。”
王玉儒坐起身,短暫地從模糊一團的空虛中抽離出來。
然後又立馬陷入了另一種混沌。
“出櫃?”王玉儒再次向他确認自己沒聽錯。
翟悉笑呵呵地擠身進來,反手關上了門。
他朝王玉儒走過來:“哎呀就是說我喜歡男的,你那麼博學多識不會不知道吧?”
“嗯,”王玉儒迷迷糊糊地說,“知道。”
“最近我們學校有個男生追我,聊了有一陣了,感覺他人還挺好的,”翟悉笑着扒出來聊天記錄給王玉儒看,“剛剛他給我表白,我就答應了。”
王玉儒瞥了一眼。
就是兩個幼稚小孩一個說哎呀你好帥我喜歡你想跟你談戀愛,然後另一個臭屁得意撅撅嘴說那好吧反正單着也是單着就談談試試呗。
随意得像玩過家家,給王玉儒看笑了。
“你笑了哎,”翟悉把手機一扔,拍着胸口螞蚱一樣滿屋子裡蹦高亂跳,“哥你笑了!你是不是不反感?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我是同性戀你不會讨厭我吧?你真的能接受嗎?”
王玉儒确實覺得一個人的品格和性取向之間無關緊要,可雖說如此,相處六年多的弟弟突然當面出櫃他還是很驚愕。
怕打消翟悉的積極性,他便溫聲說:“有什麼不能接受的,你願意告訴我,我反而很高興。”
“我還糾結了好久要不要告訴你!天知道我剛才有多緊張,心髒都要跳出來了,”翟悉捂住雙眼仰面喟歎,“唉,他跟我表白都沒這麼激動過。”
王玉儒輕描淡寫地笑了笑。
翟悉撒完歡,又回屋翻出來很多私藏零食搬過來給他哥,要他哥保密,先不要告訴爸媽。
“哥,”翟悉跪在床邊的地闆磚上,窩着聲兒說話,好似在傳達什麼國家機密,“家裡就隻有你知道。”
王玉儒也放輕聲:“給你保密。”
“哥你真好,”翟悉仰着頭,眼睛裡挂滿了笑意,“那我們互通有無,以後你有什麼不能和爸媽說的秘密也要跟我說。”
王玉儒愣了愣,這一天戳心搗肺的經曆湧到嘴邊,想吐吐不出來,想咽咽不回去。
最後他苦笑着,泛起了淚,偏過頭去撕開翟悉送的零食,并低聲應和說:“好,我們彼此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