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偉大事業都是從不斷試錯開始的,經過幾周調整後的操控程序,竟未能達到理想的結果。
王玉儒看着焊接縫線處明顯的焊瘤和裂紋,感覺自己被關在了焊接這門技藝的大門外。
哪怕焊接參數已經達到了很高的準确性,程序也可以完全自動化運行,運動軌迹穩定且幾乎沒有抖振——但外觀質量不達标,從效果上看就是低劣且無用的。
或許他應該先去學一下電焊。
速度、邁步和運條手法這些都可以從網上學到,但沒經自己之手,就直接讓機械臂去操作,他總感覺這跟轉達信息沒什麼差别,中間會有遺漏的嫌疑。
時間原因,王玉儒先把試驗數據全數記錄下來。
離開試驗車間回到學校,他把試驗結果圖整理成彙報文檔,發給了曹閏國。
曹閏國怠慢得實在太明顯了,隔了一天才給他回消息:就這效果?還不如我們這兒的實習生。
正在研究焊接溫度的王玉儒,看到這條消息,心底悶了一悶。
這種稍微有點蔑視的情緒隔空砸過來,他依然下意識想回以好言好語,任何關系的裂隙在他看來都是危險的。
想了又想,他還是選擇了比較官方且中性的話術,回複說:感謝曹哥指正,當前确實存在一些适配性問題需要精進,下次也歡迎貴司有成熟經驗的實習生來試驗車間予以指導。
又隔了大半天,曹閏國才回了一個“嗯”字。
社會經驗有限,王玉儒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扳回一局,但接下來他跟曹閏國請教技法上的一些問題,對方都沒有再使絆,全部不吝賜教。
王玉儒也因此得知了效果差的幾個主要原因,着手再對程序施以調整。
稍作修改就跑去焓特試驗不太現實,他就做了個虛拟模拟器,把整套操作遷移到裡面。
有慧根的人一旦遇到想做的事是很可怕的。
以前的王玉儒還隻是在外驅力下,就能拼到通宵達旦,現在直接進階到nextlevel了,不僅廢寝而且忘食。
翟悉的視頻打進來,他才意識到從早上八點到現在,十個小時沒吃沒喝沒挪窩了。
王玉儒戴上耳罩,走出實驗室才點了接聽。
手機上彈出了翟悉的身影,隻見他指着旁邊的快遞,手舞足蹈地歡呼着:“哥!是你給我買的嗎!”
“嗯,”王玉儒推開消防通道的門,反身抵在其後,“你上次說宿舍太幹了。”
“真會啊你,還搞驚喜,”翟悉笑着湊到鏡頭前,“風聲一點都沒透露出來,我去拿快遞的時候看到這麼一大箱完全是懵的。”
“随手就買了,”王玉儒打了個響指,感應燈應聲而亮,這樣翟悉也能看到他了,“還沒拆快遞嗎?”
“沒呢,這不是想給你現場直播一下子開箱。”
“好啊。”王玉儒笑着說。
翟悉四下看了看,沒找到工具,轉頭問舍友有沒有小刀,沒有人理會他,翟悉也沒管,從身上翻了半天,掏出來鑰匙伸到手機前晃了晃:“用這個試試。”
剛剛沒人應和翟悉,王玉儒因而走了點神。
“我以前拆快遞也是用鑰匙,”樓梯間又暗了,王玉儒回過神來,打了個響指,“就是得劃快一些。”
“我給你展示一招,”翟悉吹了吹鑰匙,像是要變魔術,“幹皮受害者們請看過來,讓我們有請靜電殺手,爆皮死敵,口幹舌燥的天降救星——”
翟悉起了個範兒,往紙箱上猛地一劃。
沒劃開。
“這位恩公比較矜持,”翟悉被自己蠢笑了,他這次動作沒那麼中二了,找好角度使勁,“我再請一次。”
“它還有架子了,”王玉儒笑起來,“你用帶齒的那面鋸它。”
“啊,”翟悉終于破開了膠帶,“叫我給鋸開了。”
“可以開箱了。”王玉儒看着翟悉戲瘾犯了的樣子,嘴角微微向上翻了幾翻。
翟悉把加濕器抱出來,快遞紙箱就随手扔在了過道上,然後不得章法地逮着機器亂按,嘴裡嘟囔了好幾遍“怎麼沒反應”。
“你看說明書。”王玉儒看他實在是黔驢技窮了,才提醒道。
“我瞅瞅……”翟悉喃聲蹲到紙箱旁邊,伸手在裡面扒拉。
正巧有個舍友準備外出,翟悉一人一箱把過道堵死了,舍友直接站在他身後甩過來一句:“别擋路,起開。”
翟悉鴨子擺步一樣往旁走了兩步,讓出一條道來。
那舍友又說:“誰讓你在宿舍拆快遞的,弄得這麼亂。”
“不好意思,我一會都收拾幹淨。”翟悉把散在地上的塑料紙收進箱子。
收拾了當,翟悉翻看了幾眼說明書,突然兩眼放光地靠近手機:“我會了哥,你等我我去加點水,就準備投入使用。”
王玉儒看着屏幕上欣喜雀躍的神态,敏銳地察覺到心底閃現的一絲悶疼。
這是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是敢于反抗壓迫的戰士,是遇到不公就會揚着脖子喊“憑什麼我又沒錯”的小英雄。
但是剛剛面對舍友的冷淡和擠兌,翟悉卻像麻木了似的,全然無感的樣子。
王玉儒等翟悉注好水回來,還是于心不忍,便替他輕聲抱怨:“你舍友怎麼這麼刻薄。”
“是吧。”翟悉這句回應略顯心不在焉,他拿起手機,貌似是在編輯文字。
很快王玉儒就收到了消息。
-翟悉:有一點無語吧
-翟悉:其他人在宿舍拆快遞他都不說,就說我弄得亂。
王玉儒也感覺有點過分:“他經常這樣對你嗎。”
-翟悉:也還行吧,我不怎麼回宿舍,也懶得跟他計較了
-翟悉:但想想也沒什麼,他不過就是嫉妒我。
“嗯,他嫉妒你的毅力,每天堅持去圖書館學習。”王玉儒說。
-翟悉:不是
-翟悉:嫉妒我有個這麼好的哥。
王玉儒心裡咯噔了一下。
視頻裡的翟悉注視着鏡頭,眼睛微微眯着,像在觀察着什麼,幾秒後他的新消息跳出來:你怎麼不說話啊,你要說沒錯。
這兩個字不難說,可在那一瞬間,王玉儒的整個胸腔都被一種叫作認可和自信的情緒阻塞住了。
習慣了被忽視,這種情緒對他來說簡直陌生又激烈,幾乎要湧上來将這普通的一天給推翻。
張口的時候,心底在發熱。
“沒錯。”他看着翟悉說。
翟悉嘿嘿一笑,退後兩步,繼續操作加濕器了。
王玉儒不覺得自己有多麼好,但這麼說能讓翟悉高興,他就可以用滿足翟悉的理由,來毫無負擔地承認自己的好。
不過以後要做到真的對翟悉很好,王玉儒想。
不管是出于一個哥的角度還是别的什麼。
實驗失敗後,王玉儒每天都忙到五谷不分六親不認。
翟悉那邊還是正常的學習進度,雖然也沒清閑到哪裡去。
這周六晚上還有個水課,本以為去的同學會很多,但出奇意外的是他舍友全不打算去,翟悉隻好把這種功德+1的善業交給學委——幫忙簽個到。
有了上次夜不歸宿的經驗,他稍微收拾了點東西,但不太多,半個包都不到。
要不是沒有一大清早的票,他能直接在淩晨就激動起來,然後手腳并用地奔往車站。
可現在他隻能煎熬地在宿舍等待。
距離發車還有三個小時,翟悉心裡噼裡啪啦的,等得都快要頭冒火星了。
他摸出來手機給他哥發消息。
-翟悉:我在想有什麼辦法
-王玉儒:發生什麼了?
-翟悉:沒,就是在想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時間開上個十幾二十倍速
王玉儒發來了一個黃豆笑臉,難得又見他表露一次情緒,翟悉興奮得眼睛都瞪大了。
-翟悉:我現在好迫不及待想見到你
-王玉儒:要打個視頻嗎?
-翟悉:在宿舍呢
-翟悉:我怕打視頻不小心說句騷話就被他們看出端倪來了
-王玉儒:那不說話,就通着視頻
-翟悉:不會是你想看我吧?
-王玉儒:也許吧
這三個字太有靈性,翟悉實在沒繃住,呼哧哈啦一頓笑。
突然感覺背後涼嗖嗖的,他回頭,看到舍友厭煩的目光,忙解釋:“太好笑了沒忍住。”
舍友重新躺回床上:“小點聲。”
翟悉應聲說哦,轉頭就給王玉儒打去了視頻。
剛接通時鏡頭在晃,最後固定下來,翟悉看到王玉儒一雙微微疲憊的眼睛。
他哥在看他。
很快翟悉就注意到視頻裡的背景,全是獨立格子間,在王玉儒背後,是一整排冷凄凄的空座位。
“我在實驗室。”王玉儒說。
翟悉托着臉:“忙什麼呢?”
視頻裡的王玉儒笑了笑:“在看焊接原理。”
“真有勁啊,”翟悉也跟着笑,“周末了還能學進去。”
王玉儒似是無奈地搖了搖頭:“項目需要。”
翟悉盯着王玉儒看了會,雖然通上視頻這半分鐘他哥都很專注地在聊天,但翟悉總感覺自己活得有點像個阻礙。
最後他下定決心,說:“那你學吧,我不打擾你了。”
“不是打擾,”王玉儒說,“你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都哦可了,”翟悉聽到室友很大聲地翻身,就把聲音再壓低了點,“我不打擾你是因為我也要去學習。”
“候車時間都被你利用起來了,”王玉儒笑笑,“去哪學?”
“圖書館,”翟悉說,“歡迎收看男大學醫日常。”
“嗯,”王玉儒給他豎了個大拇指,“給主播點贊。”
翟悉背着包從宿舍出來,所有的愉悅和歡快都一股腦地被他笑了出來。
他沒關視頻,舉着手機裡的王玉儒,一路遊覽到圖書館門口,避開人群調侃他哥:“看這麼久看夠了嗎?我得挂了。”
翟悉很期待王玉儒的反應。
但事實卻和他想象的大相徑庭,王玉儒突然伸手抓握過來,随後響起的咔咔聲像是在調音量,而手機被松開後顯示的王玉儒本人略顯慌張,後背直挺,對着門的方向喊了句“師姐”。
“師弟,周末還加班呀。”是杜桑臾的聲音。
“學一點跟項目相關的東西。”王玉儒的姿态溫和謙卑,已經沒有了方才關閉音量的慌亂。
“我以為實驗室沒人呢,”杜桑臾忽而一笑,“早知道你在,我就讓阿檸跟我一起上來了。”
王玉儒眉頭微皺,但口吻還是禮貌的:“我一會也得走了,我弟這周回來,我去車站接他。”
“那你走的時候記得斷電,”杜桑臾拿了東西往外走,聲音漸行漸弱,“我先走了師弟。”
“拜拜師姐。”
王玉儒終于把目光挪回到手機屏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