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麻溜地爬上木桌,再熟練地把木棒卡在窗橼凹槽裡,另一端輕輕撐起草簾子。
清透明亮的陽光霎時鑽入陰濕的茅屋四角,屋子裡靠牆放着一個竹編大籃子充當衣籠放着被褥,剩下隻一張桌子一張床。床還不是架子床,隻是個木闆拼湊的,夏天挂蚊帳的架子都沒有。
陽光多了,陰暗退了,床上的人微微眯了下眼。
病床上躺着的哥兒十分年輕消瘦,一頭暗淡青絲用布繩低低紮着垂于胸前;端着粗碗的手指幾乎透明,羸弱蒼白的臉龐美得暗室一亮。
他目光流連在光暈團中的兒子身上。
孩子袖口濕哒哒的黏在手腕上,屁股後還粘着濕潤的泥土。孩子一身狼狽,他卻連給孩子挽起袖口都不能。
他不能沾冷的東西。
李瑜低眉垂眸遮掩郁色,可一擡頭,臉龐就溫軟一片。
章小水吧唧一口,滿是孺慕抱着阿爹的脖子道,“好想阿爹呀。”
李瑜心底暖暖眼底蕩開笑意,伸手摸了摸孩子發揪亂糟糟的腦袋,“真粘人。”
孩子性子孤僻不喜歡交朋友,過份懂事讓孩子每天圍着他轉。
李瑜心底着急又心疼。
他不想他哪天走了,孩子覺得天塌了。
如果有朋友有玩伴的話,水寶會更加開朗容易走出來。
自家男人傻憨憨的不能立住門戶,他也怕村裡的孩子孤立欺負水寶。
每天困于陰暗屋裡思慮郁結,李瑜内心也潮濕生病了。
“水寶真厲害交了朋友,你那個新夥伴是誰家的孩子呀。”李瑜死寂的目光又逐漸溫柔。
章小水噘嘴,他才不想和村裡孩子做朋友。
他們大人都在背後說他爹傻!
他們才傻他們全家都傻!
他才不要和傻子做朋友。
但又想起虎仔幫他了,還是把河邊的事情給李瑜說了。
自然隐去了他和虎仔娘吵架的部分。
李瑜聽了面色笑開,眼裡都亮了些。
仔細想了又想,完全不記得虎仔和虎仔娘長什麼模樣,家挨着誰家的。
隻記得虎仔娘嗓門大兇孩子厲害,人幹練風風火火的,領着家裡男人日子過的不錯。
尤其是村裡很多人都不熱衷開荒,說開了荒到時候也要被官府收走,隻年複一年的等着戰亂結束,他們好重回故土。虎仔娘不一樣,她勤勤懇懇開荒,目前已經是村裡地最多的人家了。
虎仔娘嗓門大話也兇,但看着應該是個熱心的。但随即又有些愁,家裡沒什麼可以給虎仔家的。不過這份恩情,今後叫自家男人給人幫忙搭把手就是了。
“啊,阿爹該喝藥了。”章小水一拍腦袋才想起正事。
回到家裡就隻想和阿爹待在一塊了。
他覺得他阿爹應該就是菩薩轉世,不然為什麼每次和阿爹待在一起就覺得渾身充滿了力氣。
章小水說着,連跑去竈房裡。
泥爐裡丢的是硬木,他出門洗衣服時加了四根。
此時,聽到藥罐子裡還在咕咚咕咚冒泡才松了口氣,沒煮幹。
藥罐的蓋子被他小時候打碎了,現在隻用紗布疊幾層黏糊着。但還是多費了好些柴火。
泛黃的紗布熏幹了一揭就開,冒出難聞作嘔的藥味。
章小水聞習慣了一點不受影響,再用打濕的絲瓜囊把泥爐子上的藥罐取下。
把煨好的藥倒在瓷碗裡,黑乎乎的剛剛小半碗。再往爐子裡丢兩根柴火,就着藥渣摻水還繼續熬晚上的藥。
他用絲瓜囊捧住瓷碗,小心翼翼穿過狹窄的堂屋,徑直去屋裡。
藥碗放桌子上後,他又想起院子裡的衣服還沒晾曬呢。
原本晾衣架支撐的很高,但是最近為了照顧章小水身高,李瑜叫章爹把三根木棍搭的支撐架綁低。竹竿将将橫在兒子肩頭處。
章小水把衣服橫晾的歪歪斜斜,褲子晾在上衣前頭,衣裳還挂得長短不一。
才幹這活沒兩次,他歪頭笨手笨腳地繞了一圈巡視,隻覺得怪怪的不如他爹晾的好看。
但是具體哪裡不好他沒看出來。
李瑜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窗戶前面了。他一手撐着木桌一手攏着身上的冬衣,看着兒子摸着下巴圍着衣服打轉,嘴角不自覺有些笑意。
以前自己男人晾衣服也如此長短不一毫不講究,教也教不會罵也罵不聽。最後李瑜放棄教了,男人自己卻開竅學會了。還拉着臉小聲問他能不能别生氣了。
“晾挺好的,快進來别曬了。”
聽見阿爹的誇誇,章小水擰巴的眉頭瞬間綻放了。
乳燕歸巢似的一溜煙跑進屋裡,要李瑜抱。
“我身上曬太陽是暖和的,給阿爹抱抱。”
李瑜冰涼的掌心貼着兒子軟乎乎的臉頰,溫暖鮮活的觸感蔓延手心,好像抱着一個暖烘烘的小太陽。
他輕捏兒子鼻尖道,“木盆又忘記拿進屋了,暴曬會幹裂漏水的。”
家裡隻這一個木盆,寶貝的很。章小水洗三都是用的這個木盆呢。
章小水又呼啦啦的跑出去,把木盆端進屋裡。
跑進跑出的,他臉上泛了紅有了汗漬,薄薄一層亮閃閃的。李瑜拿手絹給他擦汗,章小水像狗崽一樣黏糊地往他懷裡鑽。
李瑜撓他咯吱窩,孩子悶在他懷裡哈哈哈的笑。
“阿爹,你不會給我生弟弟吧。”章小水又想起虎仔娘說的話了。
李瑜不知道孩子怎麼一直揪着這個問他。不過他身子不行,病後幾年沒有同房,自然是生不了的。
“不會,水寶是阿爹唯一的乖崽。”
章小水笑的更開心了。
不一會兒,湯藥涼了,章小水雙手端着遞給李瑜。
李瑜病了五年,手腕瘦的骨頭凸起,時常隻覺得嘴角都是苦澀難聞的。
端着湯碗仍舊想作嘔犯惡心。
好像他身上流的不是血,全是惡臭的藥汁。有時候盯着藥碗看,還能看見黑乎乎的湯汁裡有東西在蠕動。
比如現在,又看見了。
李瑜遲疑一下。
先才還笑得開心的章小水就蹙眉眼淚汪汪的。
他小聲哽咽認真道,“阿爹你先忍着,等水寶賺錢了就給阿爹買糖吃。”
“我會很快長大的。”
李瑜兩眼一閉一口悶了藥汁。
喉嚨都是苦澀,但心裡卻甜滋滋的。
章小水把事先準備好的涼白開碗遞給李瑜。
他眼裡霧氣散去滿是希冀期待,“爹爹今天去鎮上取工錢了,他說取到工錢就給阿爹買個新的藥罐,還會買一斤白糖!”
李瑜喝了水沖淡惡心的苦味兒,心裡卻惱自己男人了。
到時候水寶希望落空,看他不把人趕去柴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