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裡動了動手指,骨節生鏽般發出嘎吱嘎吱的幻聽,每一聲都清脆,每一聲都突兀,異響催動慌亂,人木着坐那兒,手掌卻迫切地四處探尋那個方方正正的物體,手機,她要給媽媽打電話。
恐懼慢慢爬上她的臉龐,手指僵硬,因緊張按錯好幾個鍵,通話等待,接通。
‘凪’取自靜止,她卻再也不能如那般風平浪靜。
以為會同樣緊張得沒法說話,結果提示音結束的那個瞬間,聽到空白聲,她脫口而出:“媽媽!”
脆生生,帶有孩子氣的委屈,迫不及待向家長尋求安全感,固執回到幼年蹒跚學步時期,跌跌撞撞也要撲進媽媽懷裡,媽媽和那時一樣,屏幕那側的聲音傳進鼓膜,傳進心裡,貼近靈魂溫柔耳語:
“啊拉,繪裡?”
“媽媽……”
“看過錄影帶了嗎?稍等一下,爸爸在睡覺。”安靜數秒,一陣細微的關門聲後,再次接通:“前幾天剛好到東京轉機就順手寄了過去,誠士郎難得打電話來,果不其然,從小開始和繪裡有關的事才願意和爸爸媽媽溝通。”
父母出于職業原因滿世界飛,不知道電話那頭時間幾點,但知道無論幾點,她的電話媽媽總會接。
童年時期建立的信賴感很難崩塌,相信與依賴,任何一個交到别人手中相當于自尋死路,可面對媽媽繪裡雙手托舉,踮着腳安心交付,這份感情不會被時間沖淡,反而經過時間積累,變得愈發厚重。
提到‘誠士郎’,繪裡垂下眼,無言的沉默。
從玲王的口中已初見端倪,隐隐約約觸碰到真相,如果她和誠士郎沒有血緣關系,那麼誰是親生的再明顯不過,長相、瞳色,誠士郎繼承了父母各自的特點。
媽媽沒察覺異樣,感歎:“誠士郎還真是在意繪裡。”
‘誠士郎還真是喜歡妹妹。’
時隔多年,媽媽的聲音與錄影帶裡相差無幾,她捏緊手機,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詢問:“媽媽,為什麼現在說起哥哥,對我的稱呼不是妹妹,而是名字了?”
正常來說,這句話難道不應該是:‘誠士郎還真是在意妹妹。’
特地把對她的稱呼由身份更改為具體的人名,為什麼這樣做?什麼時候改的?有什麼特别的原因?不改的話會怎麼樣?
她混亂中抓住重點,微小的細節往往容易被忽略,回歸神來,那些可圈可點的證據統統都擺在面前,位于她未曾留意的視覺死角,雜亂、堆砌,搖搖欲墜的模樣。
媽媽很疑惑,用一種意料之外,沒想到她會問,存有遲疑的語氣:“誠士郎提的哦,他說繪裡不想以從小一起長大為理由,來要求他必須把你當成妹妹相處,叫名字更符合繪裡的期待……等等,誠士郎沒告訴你嗎?”
死人說謊兔。
……他早就知道。
難以言喻的心情翻湧而至,尖銳心酸得要命,她低下頭,臉幾乎全埋進頭發的陰影裡,身體細微顫抖,短暫瞬間經曆無數次嘗試,依舊很艱難說出口,聲音難捱:“我不是媽媽的孩子嗎?”
電話那頭靜悄悄的,把世界翻到背面那種靜止,過了許久,媽媽輕微歎氣,帶有與整個世界對抗後的疲憊:“繪裡,媽媽很想你是我親生的孩子,媽媽特别特别想。”
手機滑落,狠狠砸在大腿上,砸在心上。
屏幕反光映出她此時的神情,不安、錯愕,内心好像有無數隻手從四邊八方撕拽開來,剖得生疼,真相浮出水面,伴随媽媽的話,她隐約覺得有什麼東西從她身體裡骨肉分離,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瀕臨死亡的窒息感擠壓喉嚨,唇齒不禁打顫:“媽媽……不要這樣……”
“媽媽求求你不要說這樣的話。”
“我應該是你的孩子吧?媽媽?求求你了,我是媽媽的孩子吧?從有記憶起我就待在你身邊,我們一直是一家人啊?”
一字一句,難忍淚意。
眼前視線變得朦胧胧一片,她惶然無措,連連搖頭不知道在拒絕什麼。
腦海裡忽地重播錄影帶裡的片段,媽媽牽着小小的她漫步于煙花下,不時側臉訴說些話,聲音很溫柔,那天媽媽髻發挽成花朵的形狀,額角發絲垂落,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連河岸的風都會為之動容。
“想要依賴誰并不是麻煩的事。”
“繪裡看見誠士郎自己走路,也跟着不讓爸爸抱,是怕給爸爸造成負擔嗎?”
“至少,媽媽希望繪裡可以依賴一下媽媽。”
零星碎語擠進她貧瘠的世界,那時她的内心像煙花一樣五光十色起來。
聽到她連珠帶炮般狼狽求饒,電話那頭的人急得來回打轉,甚至有點語無倫次:“沒有差别的,和誠士郎說得一樣,不用給愛加上身份,媽媽不是因為你是我的孩子,才喜歡繪裡,而是因為是繪裡,才想讓你當我的孩子啊。”
生怕她不相信,繼續說:
“我在醫院看到你的時候,第一眼就很驚訝,這麼可愛的小孩,為什麼會有人遺棄。”
“真正把你接回家的那一天,媽媽永遠都不會忘記。”
“從那天起我就無比慶幸。”
“謝謝你成為我的孩子,繪裡。”
玲王再度回到這個小角落,迎接他的不是等待安慰,心酸落寞的孩子,繪裡一瓶酒砸上桌,另一手把桌面拍得乓乓響,身子前傾,注意到有人靠近滿臉不爽地眯着眼望來。
看到是他,把手邊的奶油塔塔推過來,大方示意好東西一起吃。
玲王:“……”
這是喝了多少。
婉拒甜品盛宴,從孩子手裡抽離紅酒瓶,倒進晶瑩剔透的波爾多酒杯裡,玲王從容不迫地晃晃其中液體,高雅的氣味從他這般動作裡散發出來,扭頭教育道:“紅酒的魅力在于,靜置杯中欣賞它迷人的色澤,慢慢品嘗醇香的口感,盡情享受浪漫遠遠高于品酒本身,這樣的喝法完全不懂它哦?”
說完,不僅沒有阻止,還将酒杯遞到她手邊。
看來是不滿意她抱着酒瓶不撒手的狂野派喝法,兩個未成年人間惺惺相惜,繪裡狐疑地看他一眼:“玲王,我發現你還挺叛逆的。”
“比不上你。”玲王沒有陪她喝,角落裡燈光黯淡,似有若無彌漫迷醉的氛圍,桌面淩亂擺放各類甜品,喝過的香槟杯擁擠成堆,香槟混氣泡水的飲料并不醉人,猜到她豪飲紅酒的原因,他調侃道:
“魔女的自甘堕落?”
索性是個傷心的夜晚,孩子願意喝就喝,況且她已經喝得臉色酡紅,兩指托着他送去的酒杯往上舉,歪頭好像分辨不出這是什麼東西。
玲王提醒她:“最後一杯,這酒後勁很大。”
像戳到某處神經,繪裡一飲而盡,然後開始碎碎念起酒醉後的胡話,有些語速極快聽不清,有些胡言亂語聽不懂,最後憋不住嚎啕大哭:“凪誠士郎那個混蛋騙我cos了十七年他的親妹妹,還錢!!”
“噗嗤。”
謝謝,有被笑到。
玲王下意識往周圍看了看,還好附近沒什麼人,看不到他的寶物丢臉名場面,正打算安慰安慰,繪裡也沒放過他:“還有你,玲王,跟凪誠士郎同流合污,你真不是好狗!”
“你倆背地裡沒少看我笑話吧?把人耍得團團轉有意思嗎?”
“我才沒被耍得團團轉呢!我天生就愛轉圈!”
酒鬼辛酸抹臉,蕾絲手套早就不知道被丢到哪裡去,胡亂蹭得創口貼反翹,掀起一截,玲王隻好耐着性子把她的手按下去,反手将胸前口袋裡的手帕巾取出來,替她擦去委屈、無助,或是别的什麼情緒。
效果不是很好,妝擦得一團亂。
想來她現在也沒心情去管,玲王默默收手,又聽到她忽然小聲喃喃:
“還好……”
“誠士郎是爸爸媽媽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