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真到了眼前,他又很想逃避。
就算是事實,他也會生出一種是别人在搬弄是非、在诋毀謝書藜的感覺來。
謝明夷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有些躊躇。
紫鸠痛苦地閉上眼,道:“國舅爺,奴婢知道,接下來的話會對您很殘忍,可奴婢就算是為了娘娘,也不得不告訴您,十五皇子他……”
“他并非娘娘與皇上親生!他是奴婢以一百金的價格,在勾欄瓦舍的婦人手裡,抱回來的。”
瞬間,晴天霹靂。
謝明夷隻覺得腦子裡“轟”的一聲響,眼前更是陣陣發黑。
“你說什麼……”他有些站不穩。
紫鸠哭着道:“因為娘娘不願,所以她與皇上并未有過夫妻之實,她與九皇子聯手,将皇上毒得半死,變相控制了皇上,買下這孩子,也是為了能有朝一日栽贓給太子,可今日變故一出,這些籌謀便都多餘了!”
“這孩子成了一個棄子,本就中了奇毒,危在旦夕,奴婢知道,國舅爺心地善良,一直在為他悄悄醫治,所以之前國舅爺把他抱走,又幾次三番地為他上藥,奴婢都沒有阻攔,還想方設法地支開旁的宮人。”
“國舅爺的所作所為,奴婢全都看在眼裡。娘娘從入宮開始,就為離宮做準備,期間牽扯的太多了,奴婢身處其中,也麻木不堪,直到這個孩子出現,奴婢第一次有了這樣的念頭:娘娘她,是否不該一錯再錯下去?”
紫鸠已經泣不成聲。
“娘娘她,将來有一天,哪怕有一刻……萬一覺得自己錯了,想到死去的無辜孩童,該是多麼自責痛苦?”
謝明夷的心一片一片碎了,他以為已經接受了謝書藜騙他,卻沒想到謊言之下,竟還隐藏着更大的謊言。
“所以,奴婢求您,把這個孩子帶走吧,讓他活下去,減輕娘娘的罪孽,讓娘娘不必在陰曹地府被鬼差折磨……”
紫鸠抖着身子哭喊。
謝明夷合上眼睛,遮掩住無盡的悲傷。
眼淚掉在十五皇子的臉上,小小的孩童便揮舞着小手,就像是要為他擦去眼淚。
“我答應你。”
他顫抖着,應下承諾。
穆釺珩将紫鸠扶了起來。
紫鸠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道:“穆少将軍,你也長這麼大了,當年在江南的時候,你總來找國舅爺玩,我還見過你呢。”
穆釺珩頓了頓。
紫鸠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便解釋道:“少将軍對我沒有印象吧?當年我并不叫這個名字,這是娘娘在入宮後為我改的,曾經我叫阿蘭,蘭花的蘭,娘娘說,孤蘭生幽園,适合我。”
“阿蘭……”謝明夷的眼前一陣陣模糊,淚珠覆蓋住眼眶,心髒一陣陣抽痛。
記憶裡,“阿蘭”是随着謝書藜的生母李氏來到謝府的,那時的她怯懦又膽小,看人從來不敢擡眼。
李氏去世後,謝書藜便将“阿蘭”收作了自己的貼身丫鬟,之後便帶入了宮。
那個卑微的少女“阿蘭”與掌管毓慶宮大小事務、八面玲珑的紫鸠慢慢重合,給人一種極不真切的感覺。
烏雲漸漸遮蔽住月亮,紫鸠的臉也陷入了陰影中。
她為謝明夷整了整衣領,哭過後的嗓音又啞又澀,卻竭力保持住平靜,道:“紫鸠這個名字,卻是我自己改的。我是為娘娘而活的,娘娘想自救,便讓我的名字來常伴她左右吧。”
紫鸠退後兩步,“現在娘娘終于實現了她的願望,我便沒有用這個名字的必要了。”
謝明夷動容道:“姑姑還是可以改回阿蘭。”
紫鸠笑了笑:“或許吧。”
她擡頭看向灰暗的天空,道:“現在正在戒嚴,但好歹還是深夜,國舅爺和少将軍可趁着夜色趕快離開,不然等天一亮,便沒有機會了。”
謝明夷慎重地點點頭:“那我們現在就走。”
三人一起走到那個隐秘的後門前。
穆釺珩先出去,确定了安全以後,謝明夷便緊跟着鑽了出去。
他們站在門外,卻見紫鸠遲遲未動。
“姑姑,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謝明夷擔憂地問。
紫鸠搖搖頭,輕松地笑道:“我會自行離開的。”
不知為什麼,謝明夷總覺得,她這句話像是在告别。
他有些猶豫,想再說什麼,紫鸠卻道:“國舅爺,快離開吧。”
謝明夷隻好抱好了孩子,轉身離去。
兩個人走出去十幾步後,穆釺珩卻突然回了頭。
紫鸠還沒離開,她微微有些詫異,随即輕聲說道:“謝謝你。”
說完,便轉過身,獨自走入黑暗中。
-
謝明夷一路快步走着,外圍的宮牆近在咫尺。
一陣錯亂的影子卻突然在拐角處出現,接着是禦林軍的腳步聲。
謝明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抱緊十五皇子,穆釺珩小心地将他護住,慢慢抽出了腰間配刀。
千鈞一發之際,若是實在沒辦法,隻能殺出一條血路——
“不好了!走水了!”
禦林軍們調轉了方向,迅速離開,沒有發現他們。
危機解除,謝明夷的身體卻比剛才更加僵直。
在他們身後,遠隔數十座金碧輝煌的宮殿——
毓慶宮,火勢沖天。
-
謝明夷不敢看那道熊熊燃燒的火光,他将十五皇子往懷裡藏了藏,用寬大而溫暖的狐裘罩住嬰孩,未作一絲停留,道:
“走吧,這是她為我們争取的機會。”
穆釺珩沉默着,将謝明夷帶出宮牆。
宮外是一處密林,寂靜無聲,唯有枝頭上的寒鴉偶爾發出兩聲鳴叫,隻是也凄凄慘慘,在這寒風凜冽的深冬,路過聽進耳朵裡,真如泣血一般。
約莫兩柱香的時間,兩人已經來到山腳下。
前方有塊石碑,撫去碑上殘雪,“銀屏山”三個血紅色的大字便映入眼中。
謝明夷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
半年前,困擾他許久的噩夢又重現在腦海中,被萬箭穿心的滋味瞬間充斥心頭,渾身血液都冷得凝固了。
兜兜轉轉,竟還是來到了此處。
仿佛他注定永遠繞不開這個悲劇的結局。
謝明夷心事重重地繼續往前走,卻突然被穆釺珩攔住了。
穆釺珩的表情有些嚴肅,他蹲下來,用手觸摸雪地。
“有人追過來了。”
他站起身,表情微變。
話音剛落,一陣鋪天蓋地的馬蹄聲便踏破了雪夜,疾馳而來。
幾裡地外,馬的嘶鳴、人的呼喊、以及那隐約透出來的火光,無不昭示着來者氣勢洶洶。
皇城外,夜半時,這般聲勢浩大,一定是來追捕他們的。
“跑。”
穆釺珩緊緊握住謝明夷的手腕,将十五皇子接過來,把包裹嬰兒的襁褓系在身上,随即便拉着謝明夷,飛快地往山上奔去。
風嗖嗖地劃過謝明夷的耳朵,如利刃一般,割得細嫩的皮膚生疼。
他的傷口被牽扯着又裂開,體力也越來越弱,可根本不敢停住一下腳步,生怕稍微一停,便陷入萬劫不複。
穆釺珩帶着他往山谷間跑,那裡地形複雜,不易被發現。
那群人很快也上了山,震天響的馬蹄聲越來越近。
謝明夷的心髒狂跳。
他的腦子裡隻回蕩着一個想法:
陸微雪要殺人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