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未說完,他便愣住了。
不知何時,紫色的細紋逐漸爬上陸微雪臉,與蒼白相映襯,顯得無比詭異。
雪衣烏發的男人站在月光下,額頭上青筋暴起,冷若寒潭的眼眸中,戾氣在不斷積累翻騰。
裡耶又将目光投向下方,隻見穆釺珩一邊擋箭,一邊掩護謝明夷撤退。
原來是這副“伉俪情深”的樣子,刺激到陸微雪了。
裡耶的唇角揚起一抹得意的笑。
這個孽緣,陸微雪一定要親手斬斷。
他踹倒旁邊一個侍衛,将他的弓箭奪過來,遞給陸微雪。
“陛下,這樣朝三暮四的人,難道您不想親自幫他了斷嗎?倘若他活着,永遠不會悔改的,隻有他死了,才知道安分。”
中了絕情蠱的人,極易被煽動。
而那些蔓延的紫色細紋,便是絕情蠱功效至深的表現。
裡耶眼神一暗。
絕情蠱雖然在陸微雪身上日久年深,但也是今夜才催發,見效如此之快,絕不可能。
除非,陸微雪的内心深處,與絕情蠱催生的,不謀而合。
絕情蠱,不過是幫他撕破了那層僞裝。
那陸微雪對謝明夷,究竟存了多深的心思?
裡耶的目光漸漸犀利起來,他不動聲色地将弓箭又往陸微雪眼前晃了晃。
“陛下的箭術天下無雙,不會失手的,讓他們一起死,不好嗎?”
陸微雪轉過臉,俊美絕倫的面容雖是一片慘白,卻散發着濃郁的殺氣,似妖,更似鬼。
眼看着穆釺珩真要帶着謝明夷撤走了,裡耶有些着急,催促道:“殺了他啊,陛下,您不覺得他該死嗎?”
陸微雪卻突然掐住了裡耶的脖子,手指一點一點用力收緊。
“陛下……您是醒了嗎?可是已經晚了,晚了!他馬上就會死,而且是您親口下令殺死的,能幫您斬除孽根,被您殺了又如何呢?哈哈哈……”
裡耶的表情猙獰,窒息的臉上顯現出癫狂之色。
倏忽間,脖子上痛苦的感覺消失了。
裡耶一邊調整氣息,一邊看着陸微雪暈了過去。
紫色細紋慢慢退去。
有侍衛将他扶住,帶離山崖。
裡耶眯起眼睛,在跟着離開之前,陰測測地留下一句:
“把他們剁成肉醬,盛來領賞。”
身後的箭越來越多了,穆釺珩單手抵抗,也有些堅持不住。
絕望之際,謝明夷看向右側幾步遠的陡坡。
若是不搏一把,他們一定會死。
賭一次,尚還有一線生機。
謝明夷在慌亂之中把十五皇子接了過來,抱在懷裡,大喊一聲:“跳!”
穆釺珩瞬間理會他的意思,将劍丢下,拉着謝明夷,一起來到陡坡邊緣。
兩個人對視一眼,沒有絲毫猶豫。
雙腿騰空,直接跳了下去!
耳邊先是呼呼的風聲在不斷上湧,接着是身體在坡上翻滾的動靜,最後不知過了多久——又或許隻是幾次眨眼的功夫,脊背砸在松軟的雪地上,發出“砰”的一聲。
謝明夷能感知到,他一直被人完好地護在懷裡。
此時他掙紮着坐起身,第一時間看向自己懷中的十五皇子,嬰兒眼睛緊閉,但隻是昏迷過去了,氣息還算平穩。
謝明夷松了口氣,趕忙查看起穆釺珩的情況。
穆釺珩沉默着站起來,表情似乎有些呆滞。
目光交彙的那一刻,男人英挺的鼻子皺了皺,一雙桃花眼眸中寫滿了擔憂,“央央,你沒事吧?”
他走過來,扶住謝明夷的肩膀。
謝明夷愣了愣,對穆釺珩的這副模樣很不習慣。
剛想開口,卻又被穆釺珩抱住了。
男人的身體微微顫抖,手撫着謝明夷的後腦勺,“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但是幸好、幸好這場雪幫了大忙,既然這樣都沒死,那我一定會帶你走出去的。”
謝明夷終于得到了曾經這樣朝思暮想的擁抱,卻有些心猿意馬。
他不知自己的心為何而亂,隻是隔了半晌,才悶悶地道:“你這樣,會把孩子擠死的。”
穆釺珩連忙放開他,連忙道歉的模樣像極了一個莽撞的少年,“對不起,央央,我太心急了,一時疏忽……”
一時間,兩個人的氛圍又有些尴尬。
穆釺珩轉變得如此之快,謝明夷真的反應不過來。
難道是砸到腦子了?
謝明夷默默地想。
然而穆釺珩根本不給他反應的機會,直接半蹲下身體,示意謝明夷上來。
“我背你。”
謝明夷看向男人寬闊起伏的背,目光一怔,搖搖頭:“我自己可以。”
穆釺珩卻笑了:“若放任央央自己走,還不知要走到猴年馬月?”
那個會插科打诨、會逗人開心的穆釺珩,好似又回來了。
謝明夷意識到他是在打趣自己,登時臉漲得通紅,沒好氣地将十五皇子系在穆釺珩身上,接着故意使力上了穆釺珩的背。
他那如飛撲一般的動作,着實把穆釺珩壓得沉了沉身子。
穆釺珩背好他後,便往前走。
“哪怕到了弱冠之年,央央還是輕得跟個孩子似的。”
謝明夷的臉貼在穆釺珩的肩膀上,懶懶地“嗯”了一聲,“京城的東西都不好吃。”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胖了的話,就不好看了吧。”
穆釺珩扯唇一笑:“胡說,好看的人胖瘦都好看。你還記得以前那個走街串巷的馄饨西施嗎?她一開始瘦,大家都誇她美,後來家底攢起來了,開了店鋪,人也長肉了,可街坊鄰居還是誇她好看。”
“記得。”謝明夷被勾起了遠在江南時的回憶,“你還幫我買過她做的小馄饨,但是太燙了,我被燙了一嘴泡,我還怪你不幫我吹好,珩哥哥,你……”
這個稱呼一出,兩個人的身體俱是一僵。
雖然不知穆釺珩為何突然轉性,但有一點是謝明夷不得不承認的。
他現在感到很依戀,不願戳破這個虛渺的泡沫。
謝明夷的心在打鼓,鼻尖卻感受到一點涼意。
他伸出手,看到一片潔白的雪花落在指尖,喃喃道:
“又下雪了。”
穆釺珩沒說話,隻是背着他在雪中前行。
謝明夷幫穆釺珩拂去發間的雪粒,輕聲道:“八歲那年也是這樣,我走丢了,是你找到了我,又一個人把我背回去。”
“我隻記得我既害怕又無助,哭了很久很久,可是沒有人來找我,我就睡倒在雪地裡了。”
“再睜開眼時,看到你的臉,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可是我第一句話就是,怨你和我走散……你背着我回家,我就在你耳朵旁念叨了一路,一句好話也沒有說。那時我實在是太任性……太壞了。”
謝明夷趴在穆釺珩背上,眼皮慢慢阖上。
十二年前的雪夜,也是這樣。
小小的少年背着更小的孩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積雪的路上。
耳邊“咯吱咯吱”的踩雪聲、冷風的呼嘯聲,眼皮的滾燙和頭腦的昏沉,都與那年那天重疊。
——以及令人安心的後背。
而謝明夷也如同八歲時那樣,隻知道閉着眼睛自說自話,穆釺珩說了什麼,有沒有回答,他一句也沒聽見。
隻是雪花掉在灼熱的眼皮上,随着震顫的眼睫抖落,轉瞬即融在了一顆酸澀的淚珠中。
所以跨越十二年的歲月,謝明夷添添補補,在子時道觀敲鐘的聲音傳來之際,終于加上了一句:
“珩哥哥,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