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撲帶踩,水澆注下去,門口的火暫時滅了,冒着青煙。但隔壁已經點着了,救不回來的那種,他估計過不了一會兒還是得燒過來,現在做這些越發像無用功。
“佛祖保佑……”他哭喪着臉,眼看還沒有很多人傀注意到這邊,心想要不再去一趟,就被突然撲過來的身影吓破了膽。
“哇——佛祖保佑!什麼東西,我、我喊人了!”
小厮連滾帶爬地想要進屋,奈何被人抓住了腳踝,情急之下掙脫不了,當即涕淚齊下。
若是沈瑜現在再問他之前的問題,那他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快被吓尿了。
來人被他喘了一腳,當即發出一聲痛呼。她伏趴在地上,隐隐有血腥味進入鼻腔。小厮覺得聲音熟悉,但此時他驚恐萬狀,隻想快點逃離,一味蹬腿伺候。
而就算遭受踢踏,女人的手始終鐵鉗般抓住他的腳踝,像燃盡所有抓住的救命稻草。
“是我。”
小厮終于停止了掙紮。抓住他的女人擡起頭來,鬓發散亂,臉色蒼白,眼尾的胭脂被汗水暈開溝壑,早已不複往昔威嚴講究——
是顧夫人。
小厮愣住,冷汗滾落進了衣服。
鉗住他腳踝的手宛如冰雪,溫度已然非人。愣怔間,手上松了勁兒,他得以把腳抽回。
“夫人……”
未等他說完,顧夫人撲上來,死死抓住他的領口:“少爺呢?快把少爺帶出來!”
随着她的靠近,血腥氣越發重了。小厮還想說什麼,顧夫人便要命地咳嗆起來,身軀落葉般單薄,如強弩之末。
她捂着的右腹緩緩流出血來。小厮怕極,他想問夫人,您怎麼傷這麼重,您想帶少爺去哪兒,要不還是進房間躲一時吧,但又生怕再刺激她,隻道:“好、好。”
他怎樣渾噩地進去,解開顧少爺腳上的束縛,又怎樣将他笨拙地背在背上出了門,他全然不記得了。隻記得出門看見顧夫人倚靠在廊柱上,面如金紙,垂下的幾縷鬓發擋住了眼睛,隻留下蒼白的唇縫。下巴的剪影映着火光,陰寒而不近人情。
顧夫人看見他——或者說,看見他背上的顧少爺,渙散的眼神稍微聚了焦,她動了動,鮮血立刻從她捂住傷口的手指縫裡流了出來,覆蓋了周圍一圈幹涸的血迹,她卻像感覺不到似的,不容置喙道:
“跟我來。”
小厮看了看身後的屋子,落後兩步跟了上去。顧夫人雖然虛弱,但走得很快,小厮得小跑才能跟上。走出幾丈遠,身後傳來房屋倒塌的巨響,塵土飛濺,大地嗡鳴——廊柱斷了,那一片的房子皆向斷端傾倒。小厮回頭,昔日顧少爺的居處已然變形成了廢墟。
顧少爺依然無知無覺地閉着雙眼;前方顧夫人的背影絲毫不受影響,古井無波,步伐依舊,繡鞋踩過滿地木灰,裙裾掃過的木縫裡鑽出細小的蟲蟻,爬上她冰涼的腳踝。
隻有他出了一身後怕的冷汗。
一路暢通無阻,穿過假山水池,走過四角攢尖房院,直到後室,顧夫人終于停在檐下,指着對面,氣若遊絲道:“去那兒。”
小厮乖乖背着顧少爺走了過去,幾步後轉頭,發現顧夫人沒有跟上來。
他站在原地,有些躊躇。
顧夫人的臉白得透明,他從未見過臉色這樣差的人。遠處的火光愈發大了,她的身影背着光,眼底的青灰是更深一層的暗色。
她幾乎木然,眸子微動,平靜得近乎溫柔。
一滴水珠打在了他的睫毛上。
醞釀了一天的雨,似乎要落下來了。
這一路沒有人傀騷擾——顧夫人走在前邊,遠處的人傀都暗暗避開。他也知道蹊跷,但此時想問的話到嘴邊,蓦然變了句:
“夫人,您怎麼改說膠遼官話啊。”
顧夫人的嘴角扯出一點僵硬的幅度,她似乎是想笑一下,眉眼的弧度卻耷拉着,看起來很勉強。她輕輕推了推小厮背上的顧少爺,一句話也沒說。
小厮沒聽到回答,一步三回頭地走向了後室。顧夫人僵立着,支撐着行将就木的身軀,像朽沒的人偶。
嘩——
雨幕鋪天蓋地落下的瞬間,世界似乎停滞了三秒,小厮的靴子剛剛踏過門檻,衛鴻遠剛剛将法陣修複完畢,人傀們顫巍巍倒地,苟延殘喘的顧府在大火中喘息,顧夫人的眉心緩緩流下蜿蜒的黑血。
“夫人!”
小厮的聲音湮沒在暴雨聲中。
這場雨來得不算恰到好處,但也不算姗姗來遲。烈火終于開始偃旗息鼓,人傀身上浮現青紫符文,逐漸沒了動靜,袅袅青煙中,坍縮的蜃樓殘骸和幸存的人們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沉默的喟歎,恍然竟震耳欲聾,慶祝重獲新生——不比失火時的嘈雜,萬籁隻剩豪雨,但又不止雨聲。
隔着雨幕,小厮看不清顧夫人的表情。其實她此刻的神情很快活,臉上容色破敗,卻莫名有輕松的意味——
這很不“顧夫人”。
雨水沖走了臉上的血迹,她終于舍得将捂着右腹的手松開——是一隻被血糊住的素簪,淺淺從血肉中冒出了頭。
火光漸漸弱了下去,晨光就要代替它出來了,兩相交接的至暗時刻,顧夫人的身軀如羽化一般,血肉滲出淡青色的霧,像亟待消逝的最後一縷青煙。
她很想開口哼唱些什麼,事實她也這麼做了。眼前劃過流沙般的細屑,像墨色的蝶——她不知道人的靈魂可以這般漂亮。
吟唱最終未能出口,便噎在青色濃煙裡,化作一縷嗆咳。
血肉分崩離析,她的身軀脫力倒在了地上,雨血混在了一處,人影烙作一截顫動的煙。
小厮放下沉睡的顧少爺,第一時間沖了過去。
幾道赤芒搶先打下,化作符鎖嵌入顧夫人周身大穴,青煙流逝的速度總算減緩了些。衛鴻遠從屋脊上掠下,神色凝重地半扶起顧夫人——她的半邊身子搶救不及,已然血肉模糊。
小厮沖至跟前,隻注意到地上的血水和散亂的鬓發,像蜷曲吃痛的蛇。他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間,地上的碧色随雨水一同進了雙眼。
他拾起那物什——是支素簪,簪頭雕花已熔,唯餘一縷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