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甜品店前空無一人。
宮樂受驚,本來就發着低燒,這下子更是直接成了高燒。
至于宮母,她的心情變得異常糟糕,就在宮樂面前對着那些下屬聲色俱厲,凜若冰霜。
甚至于在回兵庫的短短車程裡,她也一言不發,神情緊繃。
後車座裡,宮母緊緊抱着宮樂。
宮樂頭疼得厲害,卻還是嘶啞着開口,“我,”手稍微動一下就被宮母抓緊了,“我惹禍了嗎……媽媽?”
“沒有。”宮母斬釘截鐵,聲音又在下一刻放柔,“小樂,沒有。你沒有惹禍,我的孩子……别再說話了,你看看你的臉,白成這樣……”
她心疼地把宮樂抱緊,嘴唇緊貼着她的面頰,“我的孩子啊……”
車輪轱辘轱辘地滾着,宮樂在母親的懷裡,感覺像是進了一個溫熱又擁擠的空間,雖不适,但畢竟依戀。
她就這樣昏昏沉沉睡過去了。
(二)
宮樂在車上睡得不好。
現實和夢境互為裡表,一個是血肉,另一個就是皮膚。幻覺就生長在擁擠溫熱的現實和冰冷尖銳的夢境之間,生于她母親給她的,猶如羊水一般的依托中。
一切病痛都變得朦胧,像是幻覺。
車燈昏黃,颠簸間,宮樂有一瞬間從浮浮沉沉的噩夢中掙脫,像是溺水者拼命從水中擡頭,她聽見了仿佛來自天邊的恸哭聲。
“怎麼會這樣……你們不是說她好了嗎……怎麼會這樣……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車光昏黃,宮樂雙眼緊閉,面頰蒼白。
在她恍若人偶矽膠般細膩的肌膚上,母親的眼淚亮晶晶的。
(三)
宮樂獨自在拂曉醒來。
她躺在自己的房間裡,像是屍體。房内窗簾拉着,但也會洩出拂曉時分的光——像個做工劣質的白燈籠。
昏沉沉的房間,一切都模模糊糊,一切都朦朦胧胧。而她浸在這片昏沉裡,越發覺得東京的經曆像是一場夢。
東京是夢,雨水是夢,母親是夢,病痛是夢……一切都是妄想,一切都是幻覺,她還在兵庫,在那個和宮侑吵完架後發燒的白天。
……所以沒有東京,也沒有母親。
宮樂癟嘴,突然像剛出生的嬰孩一樣,号啕大哭了起來。
她哭得大聲,哭聲把滿室的沉寂打碎,像是初生兒發出的第一聲嚎啼。
沒有用手去擦拭自己眼淚,好像自己全然沒有手一般——不管不顧地,像嬰孩:皺着臉,撇着嘴。刻意用這種方式來博得他人的憐愛。
可惜既沒有接生婆,也沒有母親——隻有兩個被吵醒的哥哥。
“……她怎麼了?”
“這不明擺着,還用問?——哭了呗!”
“我當然知道這個!我是問她為什麼會哭?”
“你問我我怎麼知道?這臭小鬼發脾氣的理由多得要死……别看我,我睡得好好的,沒惹她!”
“……不一定,她心思多,說不定睡着睡着就想起了你,氣得哭出來了。”
“瞎扯,你怎麼不說她是因為前幾天你和她在校醫室的事所以被吓哭的?再說了,這小鬼哭得假得很……哪有這樣幹嚎的……”
“我其實,”宮治抿了抿嘴,“……也這樣覺得。”
宮侑來精神了,“你是說前面那句還是後面那句?”
宮治沒來得及回,宮樂的哭聲更大了些。
“别嚎了,”宮侑朝她喊,“你有那力氣去嚎,還沒力氣說話麼?去東京一趟把舌頭弄丢了?”
迎面飛來一個抱枕,宮侑一接,吹了聲口哨,“力道不錯。”
宮治剛想提醒宮侑别逗過了,就看見宮樂出來了。
晶瑩的眼淚珠子還在睫毛,衣服和頭發有些淩亂,沒穿鞋,像是半夜防震演練匆忙間跑出來的人。
她急促地上前幾步,但中途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僵在原地,隻盯着面前的宮侑,眼神執拗。
宮侑暗道奇怪,卻把抱枕一扔,語調平常,“看什麼看,是你自己扔的——我還沒計較你把我吵醒呢。”
宮樂的眼神沒有跟着抱枕離開。
“我……”她剛出聲就住了口,表情漸漸空茫,像是在看着宮侑又像是在出神。
氣氛慢慢冷下來。
宮侑和宮治交換了一個眼神,宮侑側身,拿着抱枕去了宮樂房間。
這邊,宮樂卻好像是突然被什麼驚醒似的,手像是觸電一樣猛得擡起。
“早上好。”宮治笑着,上前握住了宮樂的手。
宮樂眼睛瞪大,“阿治……?”
宮治笑笑,“被你的哭聲吵醒了哦,沒事吧——做噩夢了?”
半晌,宮樂緩緩點頭,“是……媽媽呢?”
宮治答,“出差。昨晚把你放下以後就離開了,大概下個月回來。”
“這樣……”宮樂低聲說,微微低着頭,像是在思考什麼。
“那我生病了嗎?……有沒有發燒之類的?”宮樂像是想起來什麼,擡頭求證。
“沒有,媽媽說你隻是貪睡——是覺得那裡不舒服嗎?”宮治邊說邊把宮樂往小沙發那裡帶。
“有一點。”宮樂蹙眉,“但我不确定……”
她坐下,心事重重地抓着宮治的手,“我好像忘記了一些東西……像是夢裡的,又像是現實的……我不能确定,因為……”她頓住,不再開口。
“因為——什麼?”宮治問。
宮樂沉默半晌,反而盯着宮治的眼睛問了另外一個問題,“……你會騙我嗎?”
她小心翼翼,語氣輕柔又鄭重。
宮治沉默一會兒,“我可以保證我永遠不會對你懷有惡意。”
宮樂一怔,“可騙就是騙啊……”她輕輕說,“不懷着惡意——欺騙就不再欺騙了嗎?”
“人力終有極限,”宮治聳聳肩,“很多情況下,形勢所迫,誰都沒辦法做到世俗意義上的道德完美——所以隻要能保護想保護的人、做想做的事,我并不是很在乎方法是什麼。”
“不,你沒明白我的意思。”
宮樂緩緩說,“……我想說的不是這個……何況保護不保護的——這個難道不是更該關注當事人怎麼想嗎……我在乎的隻是,有沒有人跟我說真話、我看到的到底是不是現實……”
“形勢所迫……意思是你肯定會在某個時刻……騙我,對嗎?”
宮樂緊盯着宮治的眼睛,不安又執拗,眼睛裡的水光像是海面的波濤一樣蕩啊蕩。
“……你似乎太累了。”
宮治俯身輕輕抱了抱宮樂,看着宮樂,“今天需要請病假嗎?”
宮樂抿嘴,沒說話,看着宮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