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衣敷子和我相識很久後我才知道她的身份,她是大學者三衣浦水的孫女,父親經營着一家生物科技公司。雖說父親再娶,但後母平和不作妖,父親慈愛;祖父瘋了,但剩下的名聲和資源還在,也不和他們一起生活;她自己呢,健康又聰明,大方又漂亮,還是獨生女……這樣的人生,稱得上富裕美滿了吧?
噢,我在幹嘛?
這些和我現在做的事有什麼關系嗎?
噢。噢。
我懊惱。
我怎麼總是會在緊張的時候想起無關緊要的事?
夏日和汗水很搭,腦門上的冷汗滴下來了。我的手上拿着刀,感覺渾身黏糊。
地上是蔓延的血,從一個中心緩慢的蔓延到各處。
窗外樹上,知了的聲音悠長又嘶啞,“滋——”,熱氣烘焙面前的屍體,大腦開始沸騰、沸騰。
視線被汗水模糊,汗水流到幹燥的嘴,是鹹的。
我緊盯着某處,極其緩慢地眨了一下眼,想,這次宮侑絕對要發大火了。
噢。這個想法像是一個開關。
我終于可以動了。
先是手松,宮侑給我買的禮物掉到地闆上,哐當一聲。
我隻來得及看一眼,就馬不停蹄捂住了自己的額頭,很艱難且焦慮地思考着,噢,噢。這老頭這麼好殺的嗎?
殺人這麼容易的嗎?
現在該幹嘛?
三衣會和我絕交嗎?
我像是往常碰到問題一樣,焦慮地來回踱步,啃着自己的手指甲。
我習慣性用這些東西來保證安全感。
倉皇之際,我瞥了一眼窗戶,想。
那個護工是不是要回來了?
我又看見了自己在窗戶前的倒影。
我是不是該換身衣服?血都濺到身上了。
嗯……我學着不知道是誰的思考方式,摸着下巴。
現在是該先離開,對吧?我會被警察抓進醫院嗎?或者監獄?聽說精神病可以減刑,我要不要提前去辦個聲明之類的?三衣會怎麼想,我殺了她爺爺,不過她自己好像也不喜歡她爺爺,那應該就沒事吧?要不要知會宮侑宮治一聲?爸爸媽媽呢?
我站定,詭異地,我開始興奮。
是有個殺人犯女兒和妹妹好,還是一個精神病妹妹和女兒好?他們還能打排球嗎?會被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待嗎?他們還能在商界或者醫院好好工作嗎?會被人抵制或者辱罵嗎?
我被一種異樣的、病态的興奮和恐懼沖擊得渾身戰栗,最後麻木。隻是單單緊緊地盯着面前像是嘎癟了的氣球一樣,不斷溢血的蒼老屍體。
他眼睛閉上了。在血泊裡,死去的面容堪稱平和。
哼。我重重地、充滿嬌氣地哼了一聲。便宜他了,老惡魔。
我等了好一會兒。
這房間狹小逼仄,像蒸籠。腦子裡的幻想全部被我吃幹淨了,我才感覺不适。
哎呀,護工還沒回來嗎?
我煩躁地掀起短袖的下衣擺去擦腦門上的汗。
我可不想和這個老不死的屍體一起被蒸熟。我這樣想着,拿着購物袋進了洗浴間洗了澡、換了衣服,走到洗浴間的時候跌了一跤,右小腿抽筋,牽扯到傷口,鑽心的痛。
洗浴間是封閉的。難以想象,竟然連扇窗戶都沒有。
我其實一到洗浴間就想起了他們,但為了我漫不經心的架子,等到開了沖頭、淋了水之後,我才慢吞吞地打開的手機,
好幾個未接電話。
“摩西摩西,這裡是宮樂。”我把手機放在一邊的支架上,頗為愉快地回撥了電話。
“終于肯接電話了啊?白癡阿樂!你在哪裡?”宮侑憤怒和暑氣一起盈滿了陰暗的浴室。
“太熱了,在洗澡。”我真心實意地笑出來了。
“你是在笑吧混蛋?!大熱天的,你把我一個人丢在這兒,自己回去……洗澡?!”宮侑的語氣充斥着暴躁和不可置信,“你有病吧!”
我懶洋洋地,“有啊。”
他不說話了,隻有氣憤的喘氣聲在話筒間回蕩。
我張口想說什麼,“我……”
“洗完澡讓阿治幫你把藥塗了,煩死了!我真受不了你,比個賽還把自己傷成這個樣子!”我住了嘴。
宮侑在很多時候都是個話痨,特别是他現在還有一肚子不得不的咽下的氣,話就更多了。
臨到頭了,還要罵我一句。“……你那個前輩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也差不多,一天到晚,折騰來折騰去的……你還要說什麼?”他氣差不多消了。
“唔……沒了。”我随手拿還帶着血的髒衣服擦了擦身子。
我給你和阿治準備了個驚喜。我本來是想這樣說的。
“啊?可你那語氣聽着不像沒事發生的樣子啊?”
“唔……如果非要有什麼的話,”我套上衣服,随口道,“最近離我遠一點,最好大吵一架然後離家出走或者把我……”趕出去。
“你又來了是不是?!”宮侑打斷我,非常暴躁、極其不耐,“誰黏着你了?你愛去哪去哪愛幹嘛幹嘛!但是你哥就是你哥,我告訴你,你就算是死了,墓碑上都得刻着‘宮侑之胞妹’!”
噢。
噢。
我渾身一震,但卻什麼都沒抓到,隻能迷茫地望着又高又黑的天花闆。
沉默一會兒,“……挂咯。”我去按挂斷鍵。
“等等!”宮侑突然異常嚴肅地叫了停,我停了。
狹小的浴室靜默了一會兒。
宮侑那邊的商店廣告聲把模糊的霓虹燈光帶過來了。我靠在冰涼的噴頭開關上,還沒來得及穿衣服。
“你跟我說實話。你真的在家嗎?”宮侑的聲音透過話筒,帶着電流的顆粒感,顯得冰冷。
我笑了。
宮侑現在問我什麼我都會說實話。
“不在。”
挂了。
手機關機,我開始穿衣服。
(二)
護工還是沒回來,這裡本來就偏僻,沒護工,就更沒人敲門了。這老頭也挺不讨人喜歡的。
破舊家具、屍體、購物袋、一大灘血、染血的匕首。就這些,周圍連掙紮的痕迹都沒多少。
太熱了。汗水又開始流,我不想等下去了。
拜訪主人家後收拾好自己的痕迹、不讓主人家為難是基本禮儀,但地面不是被我的血弄髒的,所以我隻清理了自己的腳印和指紋。
開門後才發現門口處有個攝像頭,被吓了一大跳,購物袋都差點沒拿穩。當然還是要保持禮儀,所以我朝鏡頭笑了一下。
然後出了小區沒走幾條街就碰到了宮治。
“你在我身上裝了定位器?”我走過去笑着問他。
“不。”他緩慢地說,“阿侑給我打電話,讓我去找你,我覺得你可能在這個方向。”
人□□錯,他沉默地站在人流中打量了我一會兒,看得我都奇怪了。
“我換了身衣服,怎麼了?”
“……别笑了,看着好假。”他吐出一口氣。
我撇嘴。
他先是蹲下來握了握我的腳踝,問我感覺如何,有沒有不舒服。然後伸手要去拿我的購物袋。
裡面放着染血的匕首和我的髒衣服,我遞給他也不是,躲也不是,最後僵硬地被他扯了過去。
好在他沒看,隻是像往常一樣拿在手上。
“你别老是欺負阿侑。”
他臂彎上挂着我的購物袋,把外套脫下來,像平常在家一樣,幫我擦拭濕漉的黑發,斂下眼看我,“找不到你,他和我都會很着急的。”
我沒說話,事實上,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感受到一種十分詭異的寒意。
而這種寒意來源,竟然是宮治。
他就在人群中為我擦頭發,路人看着我們相似的容貌,都露出了笑。囫囵吞棗般的擦完了,他把外套一起扔進購物袋,攬住我的
腰,把我帶着往前走,“先這樣吧。等會兒買條毛巾。”
輕描淡寫的語氣。
我側頭問他,“你不說周末要好好睡午覺,不出來嗎?”
“不出來不也被你和阿侑叫出來了?”
他打了個哈欠,攬住我腰的手很靈活地抓住了我的手掌,上下撥弄翻轉了幾下,最後十指相扣,“走吧,逛累了我背你。”
我的頭發遮住了,但我分明感受到,他靠近我的時候,咬了一下我的耳朵。
我什麼感覺?
也沒什麼。
和以前一樣,隻要他們一靠近,我就感覺渾身輕飄飄的。
(三)
我以為警察會很快找上門來。但沒有。
我以為父母會很快給我一巴掌把我趕出去。但也沒有。
就像我以為那次比賽以後,弓道部的人都會對我避如蛇蠍、以為副部長會因此辭職退出弓道社、宮治會發火傷心然後放松對我的藥物管制、以為自己在事後會發火甚至是欺淩副部長……但是都沒有。
就像我沒有在彌恙的口中确定那些事、我沒有殺了三衣浦水、我沒有見到爸爸、沒有又重新回到畸形且怪異的兄妹關系、我沒有在弓道比賽上為了保持清醒故意撕裂自己的小腿肌肉、沒有對藥物隐隐上瘾一樣……什麼都沒有發生。
一切照常。
而這種平靜——像死一樣的平靜——讓我非常崩潰。
半夜。
“你就好好睡覺行不行,幹嘛呢翻來覆去的?”宮侑毛躁地從床上坐起來。
“腳踝疼。”我悶悶地把被子拉過頭頂。
“誰叫你不好好塗藥休息的?”
“那你睡吧。我不翻身了。”
“你覺得你的話有什麼可信度嗎?”宮侑沒好氣地去拿床頭櫃上的藥,打開小夜燈,一邊困得打哈欠,一邊給我的腳踝上藥。
暖黃的燈光下,他的面孔顯得格外溫柔和困倦,相似的面孔,幾乎讓我幻視另外一個哥哥。但我不會認錯他們,從來都不會。
我看了他一會兒,用沒有被抓住的腳輕輕踢了他膝蓋一下。
“你去阿治那兒幫我把藥偷回來好不好?”我突然有些心癢。
“你房間裡的藥瓶就是我發現的。”他擡眼瞥了我一眼,繼續上藥,輕哼了一下,“你再這樣,以後大麻都不夠你吸的。”
“哪裡有這麼嚴重……”
我也不想自己成瘾。手搭在額頭上,我不再看他。
緊繃至極的神經一頭松緩,一頭卻仍然緊繃尖銳着,要硬生生從我腦子上挖一個洞,鑽出來。疼得我皮肉都開始顫。抓心撓肺的難受、惡心。
藥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