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家隔音倒是一般。向滿站在客廳能聽到隔壁鄰居家頻繁開關門的聲響。
似乎是個大家庭,很多親人來訪一起過除夕,一波又一波,主人家熱情招待進門,鼎沸人聲與滾燙竈火氣在一開一阖間洩出。
向滿回到自己的小卧室,關上卧室門。
聲音不見了。
地上除了一張厚床墊,再就是兩個大行李箱,兩個塑料收納箱,相比之間最有存在感的竟是懸于頭頂的一盞冷白頂燈,光線很足。她從收納箱裡把自己的執業藥師考試書拿出來,平鋪在腿上,坐在床墊上背題。
汪奶奶讓她大過年的吃好喝好,不要太寒酸,正月裡也不要和人置氣,不要吵架,更不要垂頭喪氣,笑口常開。老人家都講究這個,這會影響未來一年的運氣。向滿也想聽話,可是對着鏡子看自己,怎麼看都是一張不愛笑的苦瓜臉,遂作罷。
還是順其自然,運氣再差又能差到哪去呢?
楊曉青給她回了消息,回複她的道歉:
“沒關系,你沒經驗,下次注意就好了,咱們行業特殊,要注意的東西比其他銷售行業多很多,慢慢來。先不要管那個群了,你好好過年。”
然後給她發了一張年夜飯的照片,桌上十二道菜,有冷盤熱盤,還有啤酒飲料,桌子邊緣探出一隻小手去夠那桶橙汁。
“我外甥女,特别鬧騰,我在看孩子,”楊曉青說,“你在幹什麼呢?”
向滿手指捏着書頁邊緣,撚了撚,說:“我也剛吃完飯。我爸我媽做了很多菜,我吃撐了,看會書。”
楊曉青回她一個大拇指:“真棒。明年一定能考過。”
執業藥師證,楊曉青當初考了兩次,孫霖也考了兩次,姜晨年紀還小,從業短,還遠不到報考的标準。
向滿也不知道自己能否一次就過,這聽上去像一個艱難無比的目标。而她從小就不喜歡考試,甚至一進到考場的氛圍之中就會本能胃腸紊亂。
中考時,鄉場初中的所有老師都站在考場外頂着大太陽給這批學生加油打氣,給她們發塗卡鉛筆、橡皮、還有剛拆封的整盒整盒黑色水性筆,筆杆上印着孔廟祈福,是校長去縣裡找了好幾條街買的,聽說現在流行這個。
因為如果學校老師不給他們準備,許多家長就會忘記。
因為不重視,所以不在意。
向斌和向滿說:“你學習好嗎?能考清華北大嗎?你要是能考上清華北大你就繼續念,在北京上海成家立業找個有錢老公,将來還能把你弟帶出去,問題是你行麼?”
向滿不說話。
“不行就趁早嫁出去,你老子白養你了,什麼時候能為家裡人減輕負擔?”
當地先結婚生孩子再領證的事情不少,向滿見得多,大姐不到二十歲時就有一兒一女了。
家裡五個孩子,向斌說大姐最聽話,知人疼,知道體貼爹媽,而她和二姐就是反骨仔,一個比一個壞種。
向斌說這話的時候,二姐已經不在家了,她跑了,跑得無影無形,走的時候隻帶走了幾件衣服,不知道去了哪裡,怕村裡人笑話,向斌對外宣稱二姐是去深圳打工了,過幾年就回來。可向滿知道,二姐永遠不會回來了。
向斌的寬大巴掌打在她臉上,耳朵裡嗡嗡作響,像是扭曲的、電子磁帶被卡住的那種機械聲。
像是考場裡播着的英語聽力。
老師摟着向滿的肩膀,使勁捏一捏:“加把勁,隻要成績夠了普高,老師就去找你爸媽,怎麼也要讓你繼續念。”
向滿坐在考場第一排,汗珠子從頭發裡滲出來,一是因為突然拗勁疼的肚子,二是因為聽不懂的英文句子。
他們學校設施太差了,廣播隻能敲鈴,播不了聽力,聽力題對她來說要靠懵。她捂着肚子在心裡求,也不知道求誰,誰都行,神仙們,求求你們,讓我多懵對幾道吧......
......
......
向滿回過神,目光重新落在書頁之上。
眼簾裡不再是小蝌蚪一樣的英文字母,而是條條列列的藥理,她也沒有那時的緊張無措了。
那把刀從她天靈蓋上撤下去了,沒關系,這次考不上,還有下次,下次不行,還有下下次。
沒人再拿她的人生給她施壓了。
執業藥師考試分幾門,藥一藥二藥綜合,還有法規,向滿喜歡做筆記,老話講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孫霖留給她的筆記她重新整理過,把重點内容重新謄抄,背記,有些筆迹不清的地方,不待她開口孫霖卻率先給她發了消息,讓她看不懂的地方就問,别不好意思。
孫霖半個月前辦了婚禮,在家鄉,向滿沒有去參加,但給了份子錢。
就這麼看了兩小時筆記。
房間裡沒桌子,這個姿勢很吃力,脖子很快酸疼,且一陣陣寒意往上冒,向滿站起身往窗外望,才發現外面飄雪花了,可惜很小,細沙一樣落在馬路上,又被飛馳的車子卷走。
她去廚房的壁挂爐查看,想把溫度調高一點。
這個新家的第二個缺點——不是集中供暖,而是每戶自己的壁挂爐,走燃氣的,一冬天24小時全開,燃氣費不低,她和鐘爾旗是簽了合同之後才發現的,房東沒有提前告知的義務,是她們自己沒經驗,少問了一句。
向滿之前沒用過這種燃氣壁挂爐。
她站在那幾個按鈕前躊躇,按了幾下,紅色指示燈亮了,可溫度表沒有任何變化。她歪着腦袋研究,可再怎麼按也沒反應,最後不知誤觸了哪裡,指示變成了一條橫線。
向滿縮回手。
沈唯清的消息就是在這時發來的。
向滿不知他是不是年夜飯吃多了,找她說話解悶來了,那種大家庭的除夕夜應該很忙碌,很熱鬧吧。他卻好像百無聊賴,給她發的消息是一句爛俗的搭讪:
“在忙什麼?”
北海道多雪,這一場雪下起來不知道要有多久,雪深了難免有荒蕪寂寥之感,一盞橙紅紙燈在檐下搖晃,把雪花照的透亮。
沈唯清今天煙抽的有點多,煙蒂堆起來,口腔裡也有微苦。
宋溫來喊他出門。
沈唯清不喜歡一切寒冷的地方,哪怕是冰雪之地一泓溫泉,若不是宋溫的太太在劄幌新開了酒店,一定要邀他來,他今年春節應該去了南半球。
“不了,累。”
“那更該去。”
“困了,睡覺。”沈唯清說。
“睡什麼覺,睡一天了,不去溫泉就去逛逛吧,我太太的公共空間設計師從名家,算你半個師姐。”
宋溫和太太是異地婚姻,平時一個在意大利,一個在日本,相信距離産生美。
“......”
宋溫和沈唯清多年好友,知道沈唯清每年春節這幾天心情都不好,不然也不會出國躲清淨,平時耀眼的人每到這時候都好似霜打茄子,打定了注意不讓他一個人在房間裡傷感。沈唯清拗不過,外套剛拿到手裡卻聽見手機響,看見給他回消息的人,又把外套擱了回去。
“?一個人悶着有意思嗎?”
“有意思。”沈唯清看着手機。
“手機裡有個有意思的人。”他說。
向滿給他發了個照片。
她覺得自己把那壁挂爐搞壞了,又不想在這大年夜打擾房東或是鐘爾旗,恰好沈唯清歪打正着,剛好能幫她解憂。
她拍下那幾個按鈕問沈唯清:“麻煩你件事,你能看懂嗎?這個怎麼操作?”
“英文看不明白?”打字麻煩,沈唯清給她打去電話,跟她說:“按那個re,先重啟。”
原來這是重啟的意思。
“然後調整模式。”
向滿問:“現在屏幕上顯示紅字,su......什麼意思?”
“夏季,”沈唯清重新坐回窗邊,點了今晚不知第多少支煙,“現在顯示什麼了?”
那麼另一個按鈕就是冬季模式,向滿無師自通按了兩下,然後又問沈唯清怎麼調整溫度和定時,這些操作全都是縮寫,在沒有說明書的情況下很麻煩。
直到這小小機器重新開始運行,向滿對沈唯清說謝謝。
“不客氣,”沈唯清擺弄着手裡的打火機,“還有問題嗎?”
“沒有了?”
“那我有,”他輕笑,“請問你讀書時候都忙什麼了?”
向滿聽出沈唯清的嘲諷,抿着嘴唇:“我學習不好。”
過了會兒又補充:“倒也不是看不懂,就是一時想不起來。”
沈唯清的笑聲很低,有一點點啞,被這寂寥雪夜放大在耳畔。
他們沒人率先挂斷。
就這麼通着話。
今天的沈唯清比較安靜,不那麼令人讨厭了,起碼向滿是這樣覺得的,但她不知原因,不懂來由。
半晌,沈唯清問她:“為什麼一個人在家?”
不待向滿說話,
“别跟我裝啊,我都看見了。”
她給他拍的照片上,壁挂爐邊上貼着廣告貼,北京燃氣xxx。
沈唯清沒有揭穿别人的意思,他隻是奇怪有人大過年的在出租屋裡挨凍?後來轉念一想,哦,她八成是要值班,藥店麼,過年肯定是營業的,老太太說得對,挺苦的,賺得也不多,但她沒有轉行的打算。
可惜吃苦耐勞在如今很難算是個褒義詞。
“沒回去過年?”
向滿沉默一會,低低說了一句:“沒。和家裡人鬧别扭了,不想回。”
“哦,”
沈唯清沒想到向滿如此坦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