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雁一時僵在車廂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這厮到底是什麼意思?把她叫上車,又對她不理不睬。
片刻後,衛柏終于冷冷道:“坐下。”
顧雁強壓着心頭不痛快,提裙坐進車廂。
冷靜,冷靜,想想目标,不跟賊人置氣。她閉眼調整着呼吸,緊捏紙稿以平複心緒。
随着衛賊一聲吩咐“出發”,車駕緩緩前行。
車廂很寬敞,兩人坐在裡面也不擁擠。衛柏面前還有一方小案,他斜倚憑幾,手撐額頭,沉默地看着窗外。車内鋪滿厚實軟綿的褥墊,顧雁垂首踞坐,背靠微微搖晃的廂壁,還算舒适。
到現在她都不知道,這是要去哪。單看車隊辎重,應是遠途。又帶着儀仗,就不是出征。要不還是先問清楚,也好有個準備。
“請教殿下,此行去往何處?”她溫婉的聲音打破了車裡的寂靜。
衛柏靜默片刻,才道:“武望山。”
他說完也不解釋。顧雁暗暗惱火,又腹诽了一遍衛賊,暗自思量起來。
武望山是汝平郡的名山,有座香火鼎盛的玄陽祠。當年那對贈梨的夫婦,就是去那上貢的。這厮不是要拆司隸境内所有玄陽祠嗎?這般大陣仗去武望山作甚?難不成要親自監工拆祠?
顧雁思量着,目光落在衛柏面前的小案,上面擺着一道卷軸,最外側寫着——天石祥瑞賦。這不是那日書佐呈上的文賦嗎?跟武望山有何關系?
衛柏瞥了一眼她:“想看就看。”
啊!好煩!這厮每句話都惹她生厭!
顧雁暗暗捏拳,按下惱意,傾身拿過卷軸打開。
“茲聞近日,武望山下,天降奇石,谶言啟世。烈烈玄陽,授命于穎……”顧雁一目十行地看過去,頓時明白了怎麼回事。
前些時候,某日深夜,武望山上突然滾落一塊巨石到山腳樹林,上刻八個大字:烈烈玄陽,授命于穎。意思是,玄陽天君将天命授予穎王!
第二日清早,發現巨石的樵夫驚得神魂出竅,這可是玄陽天君顯靈了!然後連滾帶爬地上報了官府。
經層層通報,此事在數日内引起了朝野震動。穎王獲知後極為重視,但巨石過重,難以運進梁城。穎王決定親率百官,前往武望山拜谒。
文賦大贊穎王威名,還說殿下行事,彰先王躬行節儉之德,顯天君庇佑蒼生之仁,心存孝義,心敬神明……等等,這話怎麼有點眼熟,顧雁神色複雜地看向衛柏。他看着窗外,輕輕挑眉。
她低頭繼續看,賦裡又說……所以,才會感動天君降下祥瑞谶言……看來,這篇文賦要在朝堂上發得人手一份了。
顧雁撇撇嘴。
衛柏轉眸看她:“這是什麼表情?”
顧雁合起卷軸,幽幽道:“之前還提議殿下編故事。沒想到,殿下直接編了個大的。”
“這是天降谶言。”衛柏面不改色地強調。
“好好好,是天降谶言。”顧雁鼓了鼓腮,心情也複雜起來。
他厲行赈災舉措,人心動蕩之際,造祥瑞,發文賦,收民心。手段環環相扣,竟還如此不掩野心,率領百官拜谒什麼“授命于穎”,宮裡那位不知會怎麼想。
衛柏瞥見她的神情,握拳在嘴邊輕咳一聲,又道:“此賦完成,你也有功。”
顧雁眸色一亮,傾身放回卷軸,忙問:“那奴婢能否讨個嘉獎?”
衛柏接住她的炯炯目光:“想要什麼?”他的聲音裡,竟有一絲期待。
顧雁輕咬唇瓣:“還是那個心願……去典錄司編撰陶……”
“換一個。”她話還沒說完,衛柏便煩躁地閉上眼。
啊啊啊!
顧雁深深吸氣,壓下竄起的火氣。冷靜,冷靜,不能操之過急,引起衛賊警覺。
“那……”她拿起手邊文稿,雙手奉上,“這是奴婢新寫的戲文,講述了方士與狐姬重逢之事,請殿下過目。雖不能解殿下煩憂,但願能博殿下一笑,便不枉奴婢用心了。”
衛柏閉着眼,一聲嗤笑:“你之前說不想當逗趣樂子,怎麼又想博孤一笑?你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怕是連自己都分不清了。”
這厮怎這般難纏!
顧雁捏緊手,迅速思量着說辭。
“奴婢喜歡編戲文,就算世人說雜戲低賤,博人笑耳,奴婢也不在乎。世道艱難,能博人一笑,也算可貴。但奴婢也說不清,為何在殿下面前,就是不想隻做個逗趣樂子,而是想……讓殿下看到我的文章本身。”
前半部分,顧雁說得情真意切。以前身為丹陽郡主,她從未輕視過任何人。現在淪為流民,她也從未自賤。到了後半部分,她開始發揮編造,連聲音都調整得更傷感了些。
衛柏緩緩睜開眼,看她的目光變得認真。
“不過,一見殿下勞心憂慮,奴婢又盼着能貢獻微末之力,博殿下一笑。”這話彎彎繞繞,顧雁自己都說暈了。她暗中掐着虎口,強行保持着怅然表情,别被衛賊瞧出破綻去。
衛柏聽得蹙眉,似乎也被繞了進去。半晌,他問:“所以,你隻想與孤論文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