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明燦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檀妄生說:“幾年前,我們曾在軍營附近抓到了個打探軍情的斥候,那家夥無論如何都不肯開口。我喜歡和這種人打交道,堅定,有勇氣,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并且為了目标可以毫不猶豫地付出生命。于是,我帶他去了營裡最好的一間營帳。”
他身後的言生收起牌子,按住刀柄,無聲向前,卻被蕭明燦用眼神制止了。
“那裡面燃着火爐,簡直暖和得要命。屋子也亮堂堂的,他前面鋪着剛從敵營裡順過來的虎皮毯,坐着的是營裡最舒服的寬木椅。但他幾乎感受不到這些。因為他的耳朵和眼睛都被蒙住了。”
檀妄生沉浸在回憶裡,說:“在他的世界裡,那些虎皮毯、爐火、燭燈都與他無關。他能感知到的隻有黑暗,身下那把木椅,和不知何時就會沖過來撕咬他的獵狗。起初,我們每隔兩個時辰就會放一次狗,然後在他快要熟悉這種折磨時,我們開始變得随心所欲。一刻鐘,半個時辰,四個時辰,在他因為傷口的劇痛而昏昏欲睡的時候。每一次,我們都在他瀕臨極限時帶走那些獵狗,為他止血。”
蕭明燦想起了檀妄生每當什麼離奇怪物出現,就會擋住她眼睛的那些時候。
“恐懼就像一把無形的淩遲刀,順着他的傷口剜刮着血肉,而驚慌和痛苦會在他腦海裡不斷作祟,逼着他把想要隐瞞的情報吐出來。”檀妄生道:“五天後,他說出了一切,求我給他個痛快。我永遠也忘不了他當時的眼神——”
蕭明燦低眸看着掌心半脫落的紗布,指尖幾不可見地顫了一下。
言生拇指無聲頂開刀鞘,視線緊盯着檀妄生,但注意力卻放在了餘光裡那道黑影上。一個随從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外的牆後,身影被走廊的壁燈映在門框上。她能看到他手裡握着的東西。
檀妄生瞧着她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變化,“你看,國師自認為能掌控這座島上所發生的一切,哪怕在近百人無故失蹤的情況下。國師覺得自己能解決一切問題,所向披靡。但現在,國師看到這船裡的東西,已經開始下意識地去推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擔心那些怪物會不會吞噬你身邊的人,直到你陷入孤立無援的處境。”
蕭明燦沒有說話,目光凝向沾血的箱面。她蜷起手指,試圖借此來掩蓋輕顫,但卻被檀妄生伸指勾住了。
“國師應該從沒想過那個時候的到來吧?”檀妄生說:“國師想要殺了我,也想讓皇城派兵踏平這裡,但我們國師心系百姓,一定會為了皇城的安危在我這裡忍辱負重。國師想要找到解決怪物的方法,而我也想要,這是我們唯一一個還算相同的目标。但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可國師不一樣。”
他停頓了那麼一下,樓下越發尖銳的撞擊聲點綴其間,像是酒樓裡給客人們提興的小曲兒。然後他說:“國師每在這裡多停留一天,皇城就多一分被怪物滲透的危險。”
蕭明燦沒有說話。
“那感覺簡直糟透了,不是嗎?”檀妄生說:“但國師很快就會振作起來,去尋找些擺脫困局的方法。可是,能讓那個瘋子罪臣幫自己的方法都有什麼呢?他的愛好簡直屈指可數又下流不堪,殺人,喝酒……”
“将軍想讓我勾引你嗎?”
蕭明燦低聲道:“畢竟一個從未真正在意過誰的人,為了一些情報,隻能主動去勾引一個隻會耍弄刀劍的瘋子,聽起來就足夠引人遐想。哪怕是将軍,也未必會無動于衷吧?”
檀妄生瞧着她眼裡早已斂去的笑意,剛要說些什麼,又聽她開口:“我以為将軍不會喜歡這種呢。畢竟……這會讓将軍想起幼年在街邊靠搖尾乞食來度日的往事。”
檀妄生回以微笑:“……雖然很老套,但我很期待。”
屋内一片死寂。
樓下那些空洞的尖叫逐漸蓋過了海浪聲,接着是用腦袋撞擊門闆的聲音。兩人在油燈昏沉的光線裡看着對方,能感覺到那些怪物正在自己的腳下茫然望着屋頂,就像嗷嗷待哺的幼鳥一樣張開嘴巴,等着他們所有人靠近。
檀妄生耐心等待着,等待着國師的反應。也許她會攥住他的衣領,然後給他一拳……但那和國師端莊的性子截然不符,不過說不定她真的會這麼做呢?她會為了這點事露出真正的面目嗎——接着,他看到蕭明燦看了火铳一眼。
那火铳就在木箱的旁邊。她隻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她知道如何使用它。以她的速度,完全可以在眨眼間就把那東西頂在他的腦袋上。但她卻始終沒辦法真的扣動扳扣,她需要他,所以,也許她會往他胳膊上開火,或是肩膀——
屋内響起一聲低笑。
檀妄生見過很多次國師的笑容,但沒有哪一次能和現在相比,他曾經想過的那種景象終于在此刻發生了——總是以親和好脾氣示人的僞裝消失了。她笑得像是看到了這世上最有意思的一出笑話,聲音足以引人注意到讓他們忽略那些怪物的嘶叫。
但那笑容卻不瘋狂,也不牽強。她真情實意地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就像剛剛在國師府裡看完了一場無比精彩戲劇,就好像他才是那個擺出倉皇姿态露出馬腳的敗者。
檀妄生臉上的笑意僵了那麼一瞬,接着反應過來了什麼,也跟着笑起來。蕭明燦說:“原來将軍喜歡這個。三年前你就因為這種事差點賠上了命,如今怎麼還在期待這種事?”
她向前傾身,不在乎指尖因此而碰到他的手指,看着他的眼睛,輕和地說:“将軍在刑獄裡的教訓還沒吃夠嗎?眼睛看到的東西也能騙人,我演的像嗎?将軍說自己是瘋狗,那能不能聞得到謊言的味道?”
檀妄生稍稍轉頭,鼻尖輕輕蹭過她的右耳,血腥味被沐浴後還殘留的皂角香短暫遮蓋。
蕭明燦的聲音輕而緩:“将軍想知道我的極限在哪裡嗎?”
“……這個嘛,”檀妄生說:“我更喜歡親自探索。”
蕭明燦說:“宮裡人都說當今國師是個體恤百姓、平和好相處的人,但唯一遺憾的是有一副總是生病的身子。将軍自然也知道那些半真半假的流言,所以,我在将軍心裡,應該是個經不起風吹雨打的瓷娃娃。親手調教當然是件讓人興奮的美事,但要真玩出了什麼事,我猜将軍也承擔不起這罪責,所以……”
她把住木箱兩邊,掀開蓋子,低眸看向裡面的東西。
“……将軍隻敢耍些口舌功夫。”停頓了片刻,她說。
檀妄生看了眼空落落的手,聳聳肩,無辜道:“我本身也打算告訴國師的。隻是……國師不信任我,在我說金海村的時候就打斷我了。其實我想說的是——我的确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