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田希堯所謂的“緊要”公務倒也并不十分緊要,無非是些徭役稅賦鹽漕田産之事,隻不過牽涉利益衆多,處理起來頗為棘手。
這諸多糾紛中,不占理的多是世家,田希堯若是偏頗世家過于明顯,日後東窗事發少不了擔責;若是依律行事,唯恐開罪世家,這才悉數推到陸棠舟頭上。
陸棠舟窺斑知豹,幾份卷宗閱罷,便知田希堯打何算盤。
陸棠舟與平京世家并無利益糾葛,自然不似田希堯瞻前顧後。僅僅不過一日,那些所謂的要務皆被他處理完畢。
陸棠舟的公事公辦引來世家不滿,挑唆陸棠舟治下清吏司員外郎、主事及下屬民、度支、金、倉四科小吏接連稱病罷工。
底下無人執行,陸棠舟的批示自然而然變作廢紙一張。
眼見事态覆水難收,田希堯幹脆學着上司蔡擎稱病不出,戶部清吏司全線癱瘓,隻剩陸棠舟一個光杆。
平京世家原想以此恫吓陸棠舟退步,可他們也未曾料,陸棠舟雖從未踏足官場,剛決的行事作風卻随了陸秉謙十成十。
因先前陸棠舟失蹤,暗衛曾差人八百裡加急傳信陸秉謙,陸秉謙由是又加派一批心腹前來平京。這些人中有不少是平京本地戶籍,熟知當地民情,又跟随陸秉謙多年,耳濡目染下來也粗通些庶務。陸棠舟遂量才分工,湊出個臨時班子,竟硬生生維持住了清吏司運轉。
雖然如此,因着先前積壓的公務甚巨,陸棠舟少不了焚膏繼晷,一日下來除了夜間歇息,幾乎都泡在戶部衙門。
商珞卻是松了口氣。陸棠舟越是忙得不可開交,便越顧不上《魚鱗圖冊》,如此她方有可乘之機。
陸棠舟将《魚鱗圖冊》藏得甚是隐秘,在書案底下新鑿的一處暗格,卻也難不倒商珞。怎麼藏東西,怎麼找東西,本就是間客的看家本領。
翻開卷冊,混合着淺淡中草藥味的墨香一股腦竄入鼻腔。商珞眉頭一蹙,既已是十年前的東西,為何還會有如此濃郁的墨香?
商珞又将火折子湊近了細細檢查,從書皮的磨損程度和内頁紙張泛黃的程度來看,倒确似舊物,可話又說回來,若想在短時間内将紙張做舊,也不是沒有法子。
空氣中漸次彌散出淡淡的類似山楂的酸味,商珞瞧了瞧火折子,又瞧了瞧卷冊,想來是這墨條裡邊加了烏砂,而烏砂遇熱易揮發,這才散出酸味。
可在十年前,大齊官方文書檔案統一使用赤松墨書寫,而赤松墨裡邊,并沒有這一味輔料。
八年前,因皇帝一連三日夢見白鹿栖赤松,以為祥瑞,诏令嚴禁砍伐損毀赤松,墨工局便隻得改用酷似赤松的雲松燒墨。而雲松燒出來的煙,顯色度與延展性皆不如前者,墨工便隻能添加烏砂加以調和。
商珞忽覺眼前昏黑一片,雙腿抽筋斷骨般直發軟,扶着桌案才勉強站穩。
松年縣遇襲後的一系列事件,幾乎都不在她所能掌控的範圍,而面對這些意外,她的應對并不算無懈可擊,這些,她心中并非全然沒有數。
隻是陸棠舟對她的另眼相待,叫她始終抱有一絲僥幸。
她不是沒有過疑心,可時移日久,腦子尚未來得及尋出答案,就已日漸被這份此生都未曾感受過的優容所麻痹。
“啪”地一聲,僞造的《魚鱗圖冊》掉落在地,恰如她墜落谷底的心。此番偷潛,發出任何聲響都是不合時宜,鋪天蓋地的絕望卻如洪水洶湧,令商珞放棄克制,怆然失笑,如果她不是裴時煦的走狗,如果她不是晚娘死後,陸氏父子對付裴時煦唯一的突破口,又怎能勞動陸棠舟纡尊降貴至此。
雙飛樓的姑娘多出身貧苦,為衣食所困,為至親所棄。作為暗探被送往權貴府上後,有些意志不堅者,便為金銀山堆砌的錦衣玉食或男人的甜言蜜語所誘哄,反水倒戈。陸棠舟裝聾作啞地對她隐忍至今,想走的,大抵也是這條策反她的路子。
曾經有一段時日,雙飛樓策反事件頻發,裴時煦痛定思痛,一方面高層以下的暗探皆用藥物加以控制,另一方面在人員的派遣上亦更為謹慎,像陸秉謙這種級别的官員,非具備五年以上經驗的暗探不可。
思及此,商珞忽覺一塊巨石重重砸向心口,無論從什麼角度加以推敲,她的資質都不符合裴時煦的用人原則。
若說雙飛樓人員空虛,可雙飛樓哪怕再缺人,要找出一個比她更能勝任這個任務的人也并非難事。
至于精通數術,她此番潛伏是為破壞,又不是幫他陸棠舟清丈平京土地,通曉與否又有什麼要緊?
零碎的記憶電光火石之間串聯成線,商珞冷笑出聲,原來是有人公報私仇,想要借機除掉她。
這個人行龌龊之事未果,被她毀去大半邊臉,餘生隻能以面具示人,卻又不得不自食其果,做那吃黃連的啞巴,于是對她恨之入骨,欲殺而後快。
囿于裴時煦,這個人直接對她下手面臨諸多不便,遂籌謀借着任務,神不知鬼不覺将她除掉。
此人先狀告裴時煦她有意藏拙,奉主不忠,成功令裴時煦震怒之下将她推入相府,隻身刺殺晚娘,卻不想她借徐清鶴的命死裡逃生。
恰此時,敕封陸棠舟的旨意降下,于是此人又生一計,以穩固雙飛樓管事地位之利挑唆商蕊,在裴時煦面前以她精通數術為由極力舉薦。
裴時煦日理萬機,又哪裡會對當中門道細加過問。
于是本可功成身退的她,不得不随陸棠舟前來平京。
平京山高皇帝遠,此人對她下手,甚至不需要再有任何顧忌。
嘴角扯出嘲諷的弧度,以獨孤靖的武功,想要取誰性命,不過一招之間的事,如今為了除掉她竟這般費盡謀算,倒還當真是看得起她。
商珞阖上雙目,極力平複波濤洶湧的心潮。她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這些真相。
腦海卻鬼使神差地飄起鵝毛大雪,長街上陸棠舟的“住手”有如天籁;連日無人問津的脖頸掐傷,隻有他嘴硬心軟地贈藥關懷;元宵遇襲他遍體鱗傷,仍不忘将她護在身後要崔缙放了她;松年縣長夜寒涼,覆在她身上的外套有他的餘溫;她早已淡忘的《陽明算經》,被他珍而重之新做書封;她有苦難言,他擲地有聲的“我相信你”令她的心防一度土崩瓦解……
淚潸然而下,她多麼希望,這些她早已如刀刻斧鑿般記得分明的細碎之事,能夠包含陸棠舟哪怕是一絲一毫的真心。
可先心懷鬼胎的人是她,又有什麼資格要求陸棠舟真誠以待?
殘存的理智令商珞顫抖着擡起手,緊接着對着自己的右頰惡狠狠一扇。
陸棠舟都還沒有沉不住氣揭穿她,她為什麼要沉不住氣,先行自亂陣腳。
隻要陸棠舟沒有叫停,他們之間的遊戲就不算結束,隻要遊戲沒有結束,她就還有機會翻盤。
商珞吸了吸鼻尖,咬着唇引袖抹去眼淚。
窄袖落下,慘白的月光映照下在少女盈滿水光的泛紅雙目,恰似揉碎了一樹桃花的春水。
瞳仁微縮,須臾間,一汪春水凝結成冰,連帶着眼尾胭脂一般的薄紅,亦化作嗜血的殺意。
将《魚鱗圖冊》歸回原位,正欲離去,行至門口時商珞卻忽有所思,複又折回身,将那本假的《魚鱗圖冊》揣進懷中。
隻有這麼做,陸棠舟才會相信她将這本《魚鱗圖冊》信以為真,進而對真正的《魚鱗圖冊》放松警惕。
陸棠舟,我會要你知道,在這場貓捉耗子的遊戲裡,究竟誰是耗子,誰是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