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清吏司諸吏漸次返工,戶部積壓公文盡數處理完全,土地清丈之事開始被提上日程。
按照流程,先由平京各村村正、裡正将本村土地依序編号,并将其形貌、東西南北四至、畝數、沃瘠程度、戶主名姓及居住地址一一登記入冊,逐級上報後彙總至戶部,戶部核查無誤,便可正式彙編入平京魚鱗圖總冊。
陸棠舟原以為,有了陳文選的《魚鱗圖冊》,核查起來事半功倍,可是很快他便發現,陳文選的魚鱗圖冊并不完整,并且缺失程度遠超他的想象——裡邊僅收錄了平京所有村鎮的十之五六。
如此一來,實地核查勢在必行。
可平京本地吏員與世家勾結千絲萬縷,由他們核查,結果必定有失公允。
上全之策,是由上京調派人手。
陸棠舟大緻估算了一番,若要覆蓋平京餘下十之四五的村鎮,怎麼也需要上百号人,如此多的人手,别說他一個人微言輕的五品官,哪怕是貴為宰相的陸秉謙,也不可能說調動就調動。
思來想去,陸棠舟決定先行實地走訪,尋幾個典型案例證實縮繩隐田之弊病,以此請奏上京方面加派人手。
由于時間緊迫,陸棠舟便先去了離平京城區最近的桃李村實地測繪核查。
結果卻令他有些大失所望。
除了個别形狀不規整的妖田與實際出入較大,大部分田地雖有所誤差,卻都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内。
思及往年核查,多為擇幾個臨近城區的村落走走過場,陸棠舟猜測,大抵是因此之故,才導緻此村數據并無作僞。
“霜葉姑娘,你在想些什麼呢?”
見商珞若有所思,初三忍不住問了一句。
“我覺得有些奇怪……”
“奇怪?”
“你瞧甲字一百一十三号田土,”商珞擡臂指向半山腰上一塊肥田,“這塊地裡邊種的是紫玉月季,紫玉月季的種子價錢昂貴不說,種植養護起來也頗費精力,可是這塊地的戶主李四榮家徒四壁,怎會有如此财力……”
聽商珞這麼一分析,陸棠舟亦覺蹊跷,便即吩咐初三:“去把李四榮叫過來。”
那李四榮一聽自己平白多出塊地皮,愣在當場:“大人你莫要拿小的尋開心了,住俺們村的哪個不知道,山上這一片地都是王家的……”
初三翻開桃李村的魚鱗冊草圖,将甲字一百一十三号田上登記的戶主姓名指給李四榮看:“李大爺,您要不自個瞧瞧。”
“官爺,俺不認字,”李四榮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這寫的是個啥,你能念給我聽聽嘛?”
初三與陸棠舟彼此交換了個眼神。這便是了,農戶多不識字,所以田地信息多由本村村正及裡正代填,如此一來,世家田産便很容易神不知鬼不覺轉移到這些農戶頭上,而不知情的農戶則要稀裡糊塗地承擔一筆本不屬于他們的稅賦。
“李大爺,你可知林有材人在何處?”這時商珞開口問道。
林有材是隔壁甲字一百一十四号田的業主,可魚鱗冊上登記的林家住址所在地屋舍空空、雜早叢生,顯然已荒廢多年。
“你說老林?前幾年染瘟疫,他們一家早就死絕了!”
如若一家絕戶,其名下田産因無人種植将被視作荒田,既是荒田,自然不必繳納任何稅賦。
陸棠舟面色一凝。
他不曾想世家隐匿田産、逃避稅賦的手段竟神不知鬼不覺到了如此境地,縮繩,隻是當中最為低等的手段。
看來他所要解決的問題,除了精确土地面積,更要确定田地的真正歸屬,叫稅賦落到該稅之人頭上。
“霜葉,你去替我打些水來罷。”
商珞也瞧出來,陸棠舟有意支開她,應下後識趣地提着水囊往山上去了。聽村裡人說,山上有一口泉,水質頗為甘甜可口。
“小娘子,這荒山野嶺的,怎麼隻你一個人哪?”
商珞打完泉水準備下山,卻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幾個山匪堵住去路。
商珞眉頭一蹙。
自從偷聽到陸棠舟有試探她的打算,商珞終日服食軟筋散以隐藏内力,甚至連慣常用以防身的暗器也不敢再随身攜帶——人在危急時刻很容易不受控制地做出一些本能反應,她必須杜絕這種本能将她出賣的可能性。
眼下這幾個山匪,也不知是湊巧,還是陸棠舟專程找來試探她的。
“讓開。”
“小娘子,天色也不早了,你孤身一人也不安全,不如去哥哥我家裡做做客?”
為首那山匪留着絡腮胡,一道猙獰的刀疤自眼尾貫穿嘴角,目光露骨地掃視着商珞。
眼前這小娘子哪怕不施粉黛都難掩國色天香,哪怕冷着臉亦别有一番風情,可謂天生尤物。
而他剛好,有好些天未曾開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