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第一次。”
無論是心理咨詢還是醫院精神科,他都不陌生。
他身邊沒有可以傾訴的人,也沒人真正理解他的感受,他很依賴和咨詢師交流,也從不避諱和自己的咨詢師聊任何事。
“我可能算是遇到了點困擾,但不方便和身邊人聊。這些事說起來可能有點難以理解,您就當我給您講了一個故事吧。”
“嗯,我明白。”
陳濯捏捏自己的手指,在沙發柔軟的靠背上找了個相對舒服的位置。
手邊茶幾上的金屬擺件有規律地搖晃着,陳濯看着那顆搖擺的金屬小球,聽着他們碰撞時的輕響,緩緩開口道:
“故事的主角叫小滿。他的父親是個很厲害的醫生,所以,他從小到大的夢想,就是和父親一樣,穿上白大褂,救很多很多的人。
“但後來,他的父親死于醫鬧,母親也因為意外離開了,那年他十八歲。
“從那之後,他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症和PTSD,他考上了喜歡的學校,但沒有勇氣選醫學,他的心理問題也注定他當不了一名外科醫生。
“所以,他随便填了專業,又糊裡糊塗上完學,渾渾噩噩過了幾年。再後來,他談了八年的男朋友跟别人結了婚,他在參加婚禮返程路上出了車禍,死了。
“這是小滿失敗的一生。”
說完這些,陳濯略微有些茫然。
他在想,這短短幾句話,居然就是他的一生。
落地窗透進來一絲風,窗前的紗簾微微拂動着,帶得地面上映出的燈光和夜色也晃晃悠悠。
程瀾聽着他的話,認真思索後,搖搖頭:
“沒有誰的人生該被以‘失敗’來形容,主人公生命中那些悲劇,沒有一件是他的過錯。他隻是缺個在懸崖上拉他一把的人。”
“……可能吧。”
“不過其中我有一點比較好奇,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嗯。”
程瀾若有所思道:
“故事的主人公,患有嚴重的心理疾病,他沒有工作,也沒有親人和朋友,隻有一個相戀八年的男朋友?”
“嗯。”
“那或許我可以這樣形容——他是一座孤島。他聯系外界的唯一途徑是他的戀人。這是個很危險的信号,因為作為抑郁症患者,他對正向情緒的需求很高,如果他生活中唯一的親密對象無法為他帶來好的情緒和影響,那麼他很難自救,甚至會越陷越深。”
“是這樣。”
“那麼我還有一些問題,我想問問,主人公為什麼沒有工作?”
“一大部分是病情原因,再就是……受的打擊太多,過去與現實的落差感太強,他覺得自己做不好,所以不敢嘗試。”
“這樣的心态……他的戀人沒有試圖給他鼓勵嗎?”
“沒有。”
陳濯頓了頓。
聊到這裡,他自己也發現了問題所在,沒忍住自嘲地輕笑一聲:
“他那位戀人說,‘确實’。說他的病會給别人添麻煩,沒人願意承擔這些,所以别給别人帶來困擾。反正早知道做不好,就不用去嘗試,免得傷心難過胡思亂想。”
“那麼社交問題呢?是主人公自己不願意社交,還是……?”
“有嘗試過,但那人總會以關心的名義,減少他和外界的接觸,然後跟他說,他不需要那些人,這世界上隻有他是真心為他好,他有他就夠了。”
“那麼,故事的主人公為什麼這麼信任戀愛對象?是愛嗎?”
“也不是。”
陳濯微微蜷起手指: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他最無助的那段時間裡,他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我可能知道問題出在哪了。”
程瀾想了想:
“當然,我知道的不多,隻是根據已知信息稍微猜測一下,不一定正确。
“從你的描述來看,主人公和他這段關系的起點就不是愛,因為那人在主人公最難的時候陪在主人公身邊,才導緻對方對他産生了依賴,所以這段親密關系的起點是依賴,并不是愛。那人可能也清楚這一點,那麼,為了維持這段關系,他會怎麼做呢?
“從剛說的那些情況來看,他選擇把這種依賴保持下去,甚至放大到極緻。
“所以他切斷主人公的社交圈,讓他的世界裡隻有他,并且阻止主人公自救,平時可能也少不了否定、貶低主人公的自我價值,讓他自卑、自我懷疑、自我厭棄,以擡高自己的位置,強調自己的唯一性,使主人公離不開他,從精神上把伴侶捆綁在身邊。
“這種情況我們叫做精神霸淩,也就是PUA。”
“……”
聽見這些,陳濯微微垂下眼,沉默了很久。
空氣陷入安靜,隻剩了金屬擺件晃動時的細微聲音。
程瀾耐心地等着陳濯回神,直到陳濯重新開口。
在安靜的室内,他話音裡那絲輕顫顯得無比突兀:
“所以,他病情一直加重,沒有好轉,并不全是他的問題,對嗎?不是他沒用,不是他懦弱,也不是他想不開……是嗎?”
“對,不是他的問題。”
程瀾不自覺放輕了聲音,語氣很溫柔:
“人生變故、生病、遇見不好的人,哪個都不是他的錯。陷入泥沼無法自救,唯一的救命稻草卻是刺向他的尖刀……誰都沒資格指責他。”
聽見這話,陳濯又沉默良久。
窗外的風停了,金屬擺件擺動的幅度也越來越小,最終停了下來。
室内一時除了呼吸聲再無其他,直到陳濯從沙發上站起身:
“今天就到這吧,謝謝,跟您聊天很舒服。”
“不用謝,這是我該做的。”
程瀾點點頭,起身送他到房間門口,卻在他離開前,開口叫住了他:
“陳同學,我還有句題外話想問。”
“您說。”
“請問,故事的主人公小滿,後來怎麼樣了呢?”
“……”
陳濯腳步一頓,微微垂下眼。
片刻後,他聲音低了些:
“謝謝你關心他,但程瀾老師,小滿沒有後來。”
陳濯垂在身側的手輕輕蜷起,又緩緩松開。
他回頭看了程瀾一眼。
走廊頂部的冷光在他眼睫下掃出淡淡的陰影,藏住了他淡漠的神情。他輕輕扯了扯唇角,像是個不大明顯的笑:
“……這隻是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