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間有類似地獄的地方,那一定是這裡。
穆拉德被拖到一個像貧民窟一樣的地方,隻是這外面還有人看守,有士兵,也有修士,他們都擺着一張麻木、沒有表情的臭臉,而且眼中流露出一種試圖隐藏但藏不住的恐懼。在毒日頭下這裡似乎彌漫着一股腐肉的氣息,像個黑死病或者霍亂來襲時的屍體堆放點。
“看,他們出來了。”伊西多爾的聲音依舊冷硬,但他敢打賭裡面有比憤怒更深的東西,而且絕不是恐懼。隻可惜男孩現在還不夠高,看不清他的神色。
時值中午,修士開始分飯了,勺子敲着凹凸不平的鐵盆,暗處一些人影開始蠕動。之所以說是蠕動,是因為那些人瘸得太厲害,或者根本沒有腿。而且說是人影,不如說是鬼影,他們的身體好像已經變形了。終于,他們挪到了陽光下。
穆拉德看到一個人——甚至已經不能說是人,他(或者她)不僅缺了半條腿,還沒有手指,隻能用兩個肉團去接碗,而且殘缺之處都是潰爛的,紅的血肉、鼓出來的肉瘤、黃白的膿水淋漓在一起,而且臉上也是這個樣子,左臉頰都是瘤子,右臉頰爛得像個被踩扁的番茄,露出同樣潰爛的牙龈,原本是鼻子的地方是一個黑色的洞。
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使他掙脫了伊西多爾揪着衣領的手,他踉踉跄跄地直沖出去(沒有摔跤真是個奇迹),沖過兩條街,直到再次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恐懼才減輕了些。然後他扒着牆嘔吐起來,然而窮小孩沒吃什麼東西,隻能吐清水。
吐了不知多久,才緩過來,這時他一起身,伊西多爾已經站到身後,臉色煞白宛如死人。穆拉德感覺自己見到了惡鬼。他到底要他做什麼去?伺候那些人嗎?還不如一刀結果了他!他好想逃跑,但腿已經軟了,又吐了一通,渾身都在冒虛汗。
“你得了麻風病。”伊西多爾冷靜地吐出一個他陌生又熟悉的詞,人們都說那是給最邪惡的人的詛咒,“你母親和那個醫生,原本打算把你送到那裡。”
穆拉德渾身一顫,靠着牆才沒倒下,細瘦的手指緊緊扣住牆,像是要扣掉一層牆皮。他是被詛咒和背叛了嗎?為什麼要讓他承受這種酷刑?穆拉德已經開始想象一段時間後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他無助擡頭望着那個審判他的年輕人。
那雙藍眼睛裡沒有笑意,像風暴前的大海一樣冷酷,現在正逼視着他:“告訴我,你想去嗎?”
男孩發瘋般地搖頭,街上的人紛紛側目,以為他得了癫痫之類的病。
“你病得還算輕,或許還能夠治療,隻是要把左臂手肘以下統統砍掉,你能接受嗎?”
穆拉德的回答細若蚊蠅:“是不是.....如果不砍,你就要把我送去那裡.....”
“呵.....”年輕人輕聲冷笑,“沒有必要把你送到那裡。因為如果不試一試.....”他說到這裡嗓音發澀,“不論是貧民窟的隔離區,還是耶路撒冷的王庭,麻風病人的結果隻有一個,”
“那就是活生生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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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被母親拉着走過熟悉的街巷,這次則是被伊西多爾拉着,同樣走得很匆忙。
穆拉德擡頭打量着這一切,天還是一片澄澈的藍,冬日的西風為這座港口城市送來海藻的腥味,土黃的樓牆上飄揚着各色布料輕紗、晾曬着精美的波斯地毯,時不時會被摩肩接踵的人群撞到,裂得不成樣子的大理石磚縫裡鑽出枯黃倔強的雜草,這裡嘈雜、肮髒卻又生機勃勃。這是他最後一次、完整地走過這裡。
因為沒有人答應做這種血腥的“手術”——鐵匠不會、理發師不會、醫生隻會因“治無可治”的外傷答應,伊西多爾隻能親自上陣。他到一家猶太商人的店裡問了幾句,買了一小瓶不知道什麼東西,又買了一瓶烈酒,最後把他帶到一處昏暗的小屋。他做什麼的?哪裡來的這麼多錢?穆拉德很好奇。不過很快他就沒心思好奇了。
這裡就是伊西多爾的住處,但不能算家。屋子的牆很簡陋,兩面共用别人的牆,一面用碎石壘起來,開門的一面隻用布攔一下,好在布還算結實。牆面很肮髒,但屋子裡出奇地幹淨,隻有素色麻質床單、簾子、桌布什麼的(盡管都很舊了),或許隻是東西少造成的錯覺。
伊西多爾點着一盆炭火,把一個馬蹄鐵狀的東西扔進去,鉗子插在邊上,又把穆拉德的左手綁在一個架子上,把因為套在蘆葦杆般細瘦的胳膊上而顯得寬大的衣袖翻折上去,最後移開牆上一塊遮擋沾染污垢牆面的草席,下面有一把長劍,他将它取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