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芙涅在鮑德溫身邊的時日不長,卻自認為對其已有不少了解。同時,她已在猜測中确認了他的病症,但不認為這算值得躲避的事。有相識且知情的侍女勸她不要呆在他身邊,再者,未婚男女可以有接觸,可形影不離不免教人懷疑。
“我覺得他防我比我防他更厲害。”她一語雙關,無所謂地笑着說,“況且他的防護手段做得比收容所的那些病人好多了。”要是說一點恐懼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盡管好奇心作怪的她已經在街頭的收容所裡“大飽眼福”克制住了視覺沖擊,卻還沒做好變得和他們一個樣的打算。
但是他不一樣。
她見過他溫文爾雅地接待朝聖者、高深莫測地傾聽議事、咄咄逼人地質問教士、不容置喙地做下決定......鮑德溫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第一,他性格不算好;第二,除了疾病,他幾乎沒有弱點(抑或者,正是疾病讓他沒有其他弱點)。
然而她深知他或許是一名優秀的演員,卻在她面前像一碗清水被看穿。而且,她發現自己開始對他的真面目感興趣。
他把她當成遲早會離開、從不輕易吐露秘密的過客,并不吝啬于展示另一面。他不僅以身體不便為由讓她幫忙處理圖稿和部分文書(這種信任連她自己都吃驚),還會七分真誠、三分誇耀地解釋一些她不懂的知識(反之,也會虛心地請教她);會讓她扮成侍從一起去督建工程(光明正大地給她那時代男人獨有的自由);去逛錫安門邊的集市(給予“異教徒”便利發展商貿是他一力主張)……
最重要的是,他也有或風趣或頑劣的時候,并非全然是個精明卻無趣的早熟少年。當他的真實想法被她揭穿時,會偶爾露出令她幸災樂禍的懊喪神情,就像一個被拿捏住的普通男孩,當下棋時沉思後發現輸給她的一招時,會高興地大叫“Eureka ”,并在下一局将新戰策投入使用。
達芙涅還記得最近一次在雅法,辦完公事後他們沿着海灘騎馬,玩得很瘋,沖過爬上灘塗的浪頭,淋濕了衣服。他摔落下馬,暫時爬不起來。她馬上去查看是否摔斷骨頭,不免觸碰到他已經病變的腿。
“沒事的,先讓我緩緩……我隻是不想你拉我第二次。”雖然情緒有些低落,他并沒有露出什麼陰郁不快的神色,隻是悄悄從她手裡抽出腿,在一旁喘着氣坐好,自然地拍了拍身邊的沙地示意她也坐下。“你不是很想看海嗎?”
她照做了。
這一次他隐晦地談其自己的病症(顯然還沒有說實話),以及家庭。隻不過沒有提到母親。自這時起,達芙涅才發現這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人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假面,她感興趣的那個他可能也隻是個虛幻的泡影。好歹今天的談話終于願意露出些許半真半假的不堪。
“你猜哪種人最痛苦?”
無聊至極後隻能訴諸孩童的遊戲。他艱難又執着地在沙灘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隻寫到“d”潮水就輕柔地撫平枯枝留下的凹痕,那幾個字母像是從未存在過。
“遭人羞辱貶損或是打敗仗的人?”
她随意猜測,舔了舔門牙内側道,并讓提起衣擺使它免于浪頭的舔舐。而他的衣角早已濡濕,卻猶如從未察覺。
“你最好站起來。”她說。
雖然這點涼意最多讓布料黏在身上造成不适,但對他來說可能……
可是他像個隻顧玩耍的孩子一樣固執地搖搖頭,讓她繼續猜。
“傷害自己親友活在自責中的人?”
“都不是,”他停下動作,沉默片刻後認真看着她。不像在開玩笑,語氣卻充滿戲谑。半數籠罩在陰翳中的面容顯得森冷鋒利,眉骨、鼻梁以及唇線的銳度都顯示出男人而非少年的特點,而眼尾下垂的弧度更加明顯,使這張臉成熟得有些陌生(有一瞬她甚至能預見他三十歲後的模樣),“是半死不活又長命百歲的人。”
離去前他說,“我的起居室堆了很多書,有許多地圖遊記以及醫學相關的。作為希波克拉底的信徒,你一定會喜歡。明天午後,我等你。”他活動一下四肢,像個患風濕或痛風的老人一樣慢吞吞、小心翼翼地爬起來(如果不知道實情,她會覺得這場景很滑稽),不過聽聲音還是快樂的。
坐在地上的達芙涅擡眼與他對視,發現那雙藍眸清淺卻幽深,她或許從未看透。
……
有一日回到住處後,她徑直去找父親。
霍亨索倫家的人一向直白得可怕,于是她就這樣問:“您說我是否有可能,嫁給國王。”
而她的父親仿佛聽到了比“猶大是好人”更令人震驚的消息:“哪個國王?”
然後她報上他的名字就像報一道菜名。
“我覺得我們可能互相喜歡。”她坦然、平淡地陳述事實,仿佛在說“今天晚餐又是鷹嘴豆”一樣簡單,“而且父親您的人馬也不算少。”可以給耶路撒冷提供一定支持。
“我建議你先去問過他的意見。”弗萊德裡希.馮.霍亨索倫回答地很笃定,隻要想結婚的兩個人同意一切都好說的樣子。很有可能,他隻是确定那位國王不會同意。
幾年後,高迦米拉在塔爾蘇斯回想起這件事來,原本的思鄉之情頓時被破壞:因為她不想再見到父親——這場鬧劇的見證者了。她也不知道為何當時會有這種心思。
我喜歡他哪點呢?
她清晨在鏡前梳頭時如果沒有思考任何事就會這樣問。它幾乎是大腦放空後第一個冒出來的問題,就像空氣或液體擠進真空一樣。這次她發現嘴角多了一條皺紋,笑起來很僵硬。
然後——像是自我麻痹——她如是回答:不過是年少時的沖動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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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種人最痛苦?”
這不是偶然間想到的一個問題。遇見她之前,他有時會問自己:等待的意義何在?你生來隻為承擔命運與責任嗎?是否有人比你更痛苦?你有沒有考慮過逃避一切、一了百了?
可是和她在一起後,他很少思考這種幼稚的問題了。
“遭人羞辱貶損或是打敗仗的人?”
真是天真。萬一那人已成為不能談論的禁忌呢?萬一那倒黴的家夥根本沒機會提劍作戰呢?
“傷害自己親友活在自責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