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便是讓他永生難忘的馬肉宴了。
少年時他便聽說過一句威脅敵人的狠話,“我誓要讓他們吃掉自己的馬。”彼時他理解為,馬對于騎士來說是最重要的物資與戰友,“吃掉自己的馬”意味着在圍困中自斷刀劍、殺死戰友,與慘敗同義。現在他發現,馬肉或許是世界上最難吃的肉,吃馬肉不一定意味着戰敗,但一定意味着對味蕾、臉頰肌肉與腸胃的折磨。
交鋒後弗蘭德人也沿陸路行進,還帶着投降的戰俘,使行軍人數驟增。柯克船上的糧快不夠了,估計撐不到雅法,而阿爾蘇夫一役中大量戰馬被射殺,戰場上回收的馬肉雖可以充饑卻容易腐爛,故而應該先吃。
由于戰馬是騎士的私有财産,隻有他與他的扈從能吃,許多普通士兵隻能花錢贖買。而他們多數先前隻是收入微薄的農夫,覺得此事不公,便在幾個人的鼓動之下鬧事、旨在向上聲訴。
理查順理成章地出面受理馬肉事件,又一次體現了手頭寬裕的好處:所有失去戰馬的騎士都能從英王的備用馬中免費獲得新坐騎,因此他們不必再向步兵收馬肉的錢。所有死去的戰馬都集中烹制,然後一起向衆人供應。
伊西多爾想,如果自己是普通士兵,一定不會聚衆鬧事而是獨自默默啃食便宜點的威尼斯航海餅幹。他在船上的幾日都吃這種食物,它起初也是小麥面包,然而經多次烘培脫水後變得和石頭一樣堅硬(如果圍城戰時缺乏投石機的石彈,可以試試用它替補),因此在漫長的旅途中不會黴變。隻要慢慢地啃,在嘴裡含軟,也不至于像馬肉一樣難以下咽。
第一,馬肉是酸的,而且腥味撲鼻比羊肉更厲害。一口咬下去他還以為天氣太熱肉已經腐敗了,可現在還是戰鬥同一日的夜晚。幸虧理查開私庫帶來的塞浦路斯葡萄酒實屬上乘,他隻能用酒來掩蓋這難以忍受的味道。
第二,馬肉每一塊都切得很大,并未烹饪均勻,吃到中段往往還有生肉和血絲。那種粘膩冰涼、肉連着筋的口感在戰鬥一天後的人看來多少有點像.....死人。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馬的運動量比起人隻多不少,幾乎全是又柴又硬的精肉——比阿克宴會上烤過頭的羊排更甚,纖維也很粗,像樹皮一樣能磨疼舌頭而且難以用牙咬斷,結果就是嚼得兩腮酸痛。(他又一次想,法蘭克人應該多學學他們的對手,比方說,鷹嘴豆泥本身沒什麼味道卻有一千種做法,烤羊肉加了孜然、芫荽還有大|馬士|革玫瑰,能夠讓人感覺如在伊甸。)換作從前,要僅憑萎縮潰瘍的牙床和幾乎穿孔的臉頰對付這種囚犯餐,他一定會直接掀盤子并開除廚師。不過最後他礙于禮節沒有将嚼了一半便想放棄的馬肉吐出來,而是就着葡萄酒吞了下去。
然而就在這時,稍嫌刺耳的哨笛和着鼓點響了起來,有人借着酒勁伴随這嘈雜的樂曲唱出自己所寫的歌謠。
此人的文采确實很好,具備西塞羅演講的魔力,能夠調動每個人的情感。譬如他寫到薩拉森人兵強馬壯時,“彎刀如雪啊馬快如電”等修辭能讓人聯想到戰場的兇險萬分,然而此人誇大了敵人的兵力,直接說“十倍于己”,并忽視狂信徒裝備簡陋的事實。咽下該死的馬肉後他輕輕一哂,暗道和多少年前的《羅蘭之歌》如出一轍、毫無新意。
這位詩人寫到法蘭克人浴血奮戰時強調了信仰的力量,“聖德尼與聖喬治庇護”、“主的意願啊無堅不摧”.......他“卑鄙”地猜測此人在戰役中出力甚少,否則怎麼會一點計策(以及比武中積累的打鬥技巧)都難以描述?
一個虔誠的人是否有可能不相信聖迹?他想。曾經的我隻在戰場上感受到那種感召,仿佛自己成了祂降臨的容器,因蒙受賜福而所向披靡;仿佛再無痛苦能威脅到我,因為粉身碎骨也算得上一種堅不可摧,狂風中的沙礫能鑿穿大理石卻不必擔心對自己造成的損傷......然而此刻究竟是誰成為了誰?那位他感受到的“聖喬治”是否是真正的聖徒之靈?抑或者那個“祂”隻是他想成為的模樣......
詩人豪飲一杯,繼續唱道:
“英勇的伯爵捐軀于此,
一人可敵百騎師。
環繞着他的殘刀斃馬,
便是他至榮耀的勳章!
基督萬歲,基督為王!
沐浴龍血的勇士刀槍不入,
竊取聖城的異端自取滅亡!”
“夠了!”
他聽見自己的低喝與質問在一片狂歡的氣氛中顯得非常突兀,但實在忍不住了,“刀槍不入?八百四十五名士兵(或許還有更多),你能代替他們活下來嗎?你認識每一個死者、能喚出每一人的姓名嗎?他們再也不能回到勃艮第、阿基坦、巴伐利亞......你能當這一切從未發生過嗎?你能當他們從未存在、也不曾死去嗎?”
可能是他酒量太差,或者被突厥巨漢的一刀劈昏了腦袋,他竟撐着桌子爬起來繼續怒罵:
“你是否忘了那位伊/斯/蘭之刃從沿海一側發起背沖?還有貝都因人的重棍、突厥人的箭雨?不要告訴我你像哈丁的居伊一樣縮在那頂可笑的紅帳篷裡。你辱罵着愚蠢的狂信徒,可你與他們又有何異?”
“住口!你這無恥的希臘佬!”
可能是因為被說中了,詩人的面孔因羞憤而扭曲、漲的通紅,目眦欲裂,先前的俊美蕩然無存。“我,若弗魯瓦.德.維爾阿杜安*,因汝之狂言浪語,願擲下鐵手套、為名譽而戰!”
他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像醉漢摸索錢袋或褲腰帶一樣解下自己的鐵手套,作勢正要将其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