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前往曼蘇拉的路上,伊馬德丁問穆拉德,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詞,呼愁(huzn)。
突厥少年默默看着西面,亞曆山大裡亞在燃燒。他不知道那裡還剩下什麼,心裡空蕩蕩的,和那座城一樣。
“蘇丹陛下和我說過,他真切感受過這個在《古蘭經》中出現過五次的詞。”先知穆罕默德的妻子哈蒂潔和伯父塔裡永在senetul huzn——也就是呼愁之年——過世。但呼愁并不僅指失去親人的悲傷。
當薩拉丁失去對手和妻子後,他感到一種空虛。他雖冠有“信仰之善”之名,卻不知最後還能做些什麼存留于世。
“呼愁是因為我們能為信仰、為來人所做的還不夠多,遠遠不夠。”老人曾這樣對他說。
蘇丹曾以為亞曆山大圖書館是他在連年征戰後為享受和平的人們帶來的最好的禮物,是能讓他的名字流傳下去之物,是至美好的寄托與未實現的理想。如果不是被卷入命運,他本希望成為一個學者。
但是它在燃燒。
整座亞曆山大港都在燃燒。
伊馬德丁和穆拉德出逃時,空氣中彌漫着莎草紙燃燒的氣味,邊緣紅燙的灰燼好似着火的蝴蝶。他真切看到那座圖書館在燃燒,在那林立的紀念碑以西,在雷吉亞的軍營以東。這座城裡的一切建築古迹都被烈火相連或阻隔。他聽見海邊的木制别墅基座燒斷、墜入海中的聲音,想起書裡說極北之地的冰崖會斷裂、分離,飄在水面上,不知被洋流帶往何處直至融化。
值得嗎。穆拉德現在想這樣問他。
呼愁是逝去的榮耀,往昔的流金。
是無法挽回的敗局,一無所有的迷茫。
所以現在空氣中彌漫着呼愁的氣息。
“對不起,”他說,“我沒能守住他給我的。”
不過他想,伊西多爾.德.提爾已經受到了懲罰。而且,他發誓他們将奪回失去的一切。
一切要從雷吉亞陣線的潰敗談起。
那時穆拉德站在門前,鑰匙插進鎖眼,轉動,有些生澀,卡住了。
這些天經常有人出入倉房,鎖是不可能突然生鏽卡住的,法蘭克人也沒有時間找内應動手腳(他們目前的技術僅支持往鎖孔裡灌燒熔的鐵汁)。雖然這是計劃中的一環,他的确太緊張了,右手掌心全是汗,而且有點抽筋。真見鬼,可别給法蘭克人看出來。
“需要我幫忙嗎?”喬萬尼.丹多洛開口了。
“不必,”突厥少年從陰影裡擡起頭,露出一個狡黠卻并無底氣的笑,“可要擔心它咬生人一口。”
随後他馬上繼續對付門鎖,目光專注。這次沒過多久便聽見咔哒一聲,鎖開了。
就是此刻。
…
他後背緊貼在一面牆上以阻斷從後方襲來的敵人,手/弩挂在左臂上已經上好了弦。
那扇通往舊倉房的門甫一打開便有強風撲面而來,夾雜着一陣重物的隆隆聲,一枚直徑近4英尺的球形石球彈跳着向他們滾來,這殺人的物什由于地面傾斜軌道給予的加速度推倒了站在門前最近處毫無防備的兩個法蘭克人,從他們身上碾了過去。
鮑德溫現在還能回想出那陣骨骼碎裂的聲音與伴随着的慘叫。舊倉房前燈光昏暗空間局促,稍微挪一挪腳步就會踩到屍體或殘肢。他試圖告訴自己那隻是砸碎的水果,倘若可以忽視刺鼻的血腥的話——這東西哪怕上多少次戰場都習慣不了。
石球在擊倒兩人後也未制動,一路滾到他們剛剛出來的甬道口,正好将其堵上了,顯然在籌劃前試驗過。于是他們現在處于兩個房間之内的狹窄空間,其中一個房間還埋伏了人手,可能還有大量難以想象的殺/人工具。
還好他有過很長一段時間視力障礙,不得不鍛煉聽覺,在此類光線昏暗的情況下竟然派上了用場。
有一陣奇怪的響動,像蛇拖曳着身體在流沙上爬過。有人潛行着接近目标,大概是什麼在石磚上劃過,他聽說烏茲鋼和疊鍛鋼刮擦出的聲響與其他刀劍不同,方向大概是.....他大喊那個人的名字警示,随即爆發出幾聲刀劍相撞的铿然。交鋒很快,至少有三個人,其中一人呻/吟着倒下但不知是薩拉森人還是法蘭克人。
在這段難熬的時間裡他隻射出過一支箭,将某個滿嘴芫荽味的家夥釘在了牆上,除了不易确認敵友外還因為操作艱難。
後來形勢算是明朗了,一個搶了希臘火噴射器的家夥混進了主倉,踩了一腳地上的風箱踏闆,熊熊烈火充斥着整個房間,吞噬了活人點燃了木制器械,使這些危險的東西淪為室内燈塔。
明亮的環境使埋伏的敵人隻能采取速攻,雙方俱有傷亡。期間有刀朝他捅來,但他已經無法擋也不想躲了。敵人被更早一步從背後砍倒了,耳畔傳來精鋼與石磚的摩擦聲,似有火星迸出逼得人扭頭。他暫時沒有死,但不認為這是好事。
之後的事不難預料。
石球被推開了,假扮穆/斯/林俘虜的法蘭克士兵攻入,兵工廠外僵持的陣線松動了——因為他們沒花多少人手照看沒衣服穿的俘虜,算上參與“木馬計”的威尼斯人,九成士兵都埋伏在雷吉亞一帶隻等全面進攻——情形幾乎一邊倒,埃及總督等人一擊不中馬上決定撤退,減少交鋒,在保留盡可能多生力軍的情況下撤出亞曆山大港。
形勢發展得太快。
雙方均毀誓,談無可談,唯有殺戮。
鮑德溫喘息着沖出門将燃燒的兵工廠留在身後,火光吞噬了影子,烽煙在他身前散去——
卻隻看見薩拉森人遺留的堡壘上豎起的十字架,上面釘着一個女人,一個穿着破破爛爛鎖子甲的女人。煙氣散盡後看得更加清晰,火焚的痕迹爬滿露出的皮膚,猩紅與慘白交錯,半長的黑發覆蓋着她的面容,但很明顯她沒有任何生命氣息。
這就是他的理由,複仇的理由嗎?
他又能換回什麼?一句屍體?
這一切是他造成的……
那天所有人都聽到根特領主在震驚失語後拔劍起誓要把這座城夷為平地,随後很長一段時間沒人見過他。
有人猜測他這次是真的死了,消失了,就像不曾存在過,連同他做的那些瘋狂的事與殘酷的勝利。聯軍的唯一統帥成了喬萬尼.丹多洛,連他都沒想到那個策劃了一切的人會那麼快倒下。
占領兵工廠後法蘭克人踐行了他的複仇誓言,用尚未毀壞的攻城器和搶來的希臘火追逐敗軍的腳步,威尼斯人雖然沒能繼承兵工廠,卻也接管了熱那亞人的遺留産業,商業區成為亞曆山大港唯一“幸存”的部分(除了那裡的人,因為“非威尼斯人格殺勿論”,他們大多為其他意大利人與猶太人,埃及守軍早已抛棄了他們)。
但是幾天後聯軍中出現了分歧,威尼斯和法蘭西一方決定将這裡作為登陸薩拉森人腹地的一塊跳闆——像提爾一樣,而餘下的則認為脆弱的城牆已無法庇佑這座城市,不如将其連同周邊村落徹底摧毀阻止薩拉森人将來收複後重新利用、繼續組建艦隊。
兩派争到最後沒有結果,遂遵從各自的決定,不再一起行動。威尼斯人駐紮在此,打算把亞曆山大裡亞的剩餘部分打造成下一座塔拉。他們畢竟是盤踞地中海的海怪章魚,要把觸手延及海畔的每個重要港口。而法蘭西答應為威尼斯提供一些駐軍,以貿易分利和互惠條例為國家報酬,不包括駐軍自身的平均薪酬。
在聯軍的另一派準備撤退時,高迦米拉來到了這裡。
她不曾想過第一次來到亞曆山大裡亞是以這種身份,所見的竟是這樣的場景。
烽煙籠罩下羅馬遺留的古典時代巨柱傾頹,托勒密時代的青銅獅蹲伏在空闊的廢墟中,遠處清/真/寺的穹頂若影若現,宣禮塔上段則掩埋在白煙中。原先是傳說中最繁華集市的地方成了焚燒場——大量屍體需要快速處理,肉塊燃燒的臭味充斥着空氣,不時有争食的野狗跑過。城裡的井需要從投石器造成的廢墟中挖掘,井水需要重新勘測是否可飲用,否則會引起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