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的月亮已經接近正圓,雖不如十五那般大,卻依然能照亮半個菩提鎮。閻小六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院中那棵已經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壽命已經快走到頭的大樹,最終一翻身跳上了樹杆,在兩個樹杈中間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坐下。
也就在他坐下那一刻,腰間那塊隻剩下十分之一又很少會主動動一下的傳音玉佩突然動了。随即他便聽見了玄一有些疲憊地聲色,道:“閻小六,你現在可睡了?”
閻小六本不想應聲,不過想想還是算了,此刻他正睡不着,應和道:“還沒。”
玄一糾結了一瞬,片刻道:“有件事,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跟你說一聲,你知道了心裡有個數也好。”
閻小六下意識地道:“可是北山和幽都的事查清了?還是說石榴身上的因果查清了?”
他此刻最關心的便是這兩件事,這兩件中的哪件事查清了,都算是一件喜事。兩件都查清了,便是雙喜臨門。玄一道:“你未免太看得起我和鬼界。這兩件事哪一件也沒查清。”
先不說這兩件事都是閻小六今日才讓他查的,隻看這兩件事解決的難易程度,也不可能這麼快就查清啊。四鬼王派去查案的人這會兒可能也才剛到北山。
閻小六屏息凝神道:“那是何事?”
玄一道:“北山裡的童謠和你那小徒弟身上的因果我雖未查清,不過我接下來要說的這件事,也跟他有關,你且先聽聽看。”
閻小六覺得她接下來要說的,可能不是好事,便沒吱聲。
玄一又道:“你那小徒弟,如今已經活到了第五世,若這一世再出意外,哪怕他下一世能壽終正寝,那下一世過後,他也該散了。”
人活六世,是天定的命數,神仙也難改。可看玄一的表情,這事絕對沒有隻是活到了第五世那麼簡單,閻小六眉心微皺,道:“玄一,你可否能把話再說得清楚些。”
玄一揉了揉眉心,道:“你那小徒弟身上的因果多且雜,要徹底縷清我是沒辦法的,不過我查到了一些小事。”說到這,她停頓了一下,看了看閻小六的表情,又道:“石榴他前四世皆是妄死,且死相凄慘。他前四世都沒活過十八,第二世還好隻活到三歲,不過也是因為這個,他才不至于曝屍荒野。”
她口中的小事,與鬼而言,确實是小事;可于活人而言,還真不是。閻小六道:“可是他命格不好?隻能活到這麼大?”
若是天命如此,确實強求不得,也沒其他可以改命的辦法。玄一歎道:“正相反,他前四世每一世的命格都極好,都是大富大貴長命百歲之相。”
“總之。”她言歸正傳,認真道:“你聽完也小心些,不論他的命格是好是壞,你都千萬别将自己牽扯進去,這事與你而言,并不是好事。”
閻小六自然懂她的意思,思索了一瞬,問道:“我在他身邊,可會影響他的命數。”
玄一道:“應該不會,不過。”想了想,她又道:“不過也不一定。”
凡人的生死,皆不在神仙和鬼的掌控之内,能算出來的,也就隻有這人一世中有沒有無妄之災,和是不是妄死。半晌,閻小六道:“我知道了,多謝你。”
這一夜,他本就睡不着,知道了這件事後,他就更加睡不着了。不過他才剛歎了兩聲,便聽見不遠處一人道:“先生為何還不睡?可是我影響到了你休息。”
北辰正站在門口,也不知是何時醒的。等他走近,閻小六就跳下樹看見綁在他身上的小紅繩沒了,他正想開口詢問,北辰便一擡手将東西遞給他,道:“先生是在找這個嘛?估計是這法器自己玩累了,便松開了。”
閻小六拿過團成一團的紅镯,道:“多謝你。不過,我可擔不起你的先生二字。”
北辰道:“我随着你家裡那小孩兒叫的,我聽他一直喊你師父,想了想便覺得還是喊你先生更妥當些。”
閻小六笑道:“那便随你吧,北辰高興就好。”
稱呼什麼的,真的較真起來也麻煩,他也懶得在這上邊計較。北辰道:“可是我占了先生的位置,所以才讓先生大半夜跑到樹上坐着?”
閻小六一愣,不過也立刻想明白了他的意思。無處可住時,他連荒郊野嶺和墳堆邊都住過,所以還真不挑睡覺的地方,忙道:“沒有沒有,北辰你可千萬别誤會,我出來并非是因為你。”
北辰道:“那是為何?”
閻小六苦笑道:“隻是有些睡不着又怕影響到你,這才出來坐坐。剛巧,今晚的月亮也格外大。”
北辰擡頭看了看月亮,顯然是不相信這話,道:“哥哥可是有心事?”
閻小六所答非所問,道:“北辰,你為何會這麼覺得?”
北辰道:“猜的。”
猜的可真準!閻小六啼笑皆非,但是他并不打算承認。正當他想找個借口把這件事帶過去時,院門外突然出現了一陣陣嘈雜的腳步聲。白日還好,深夜中這幾道倉促的腳步聲就顯得清晰,随即便有人敲響了院門,大喊道:“有沒有人啊,郎中快醒醒,救命啊。”
門外這人一嗓子下去,旁邊的幾戶人家都點燃了燭火。閻小六忙不疊跑過去開門,道:“有什麼事慢慢說。”
門外站着幾個人,看上去像是幾個大戶人家的下人,個個都露着焦急之色。閻小六才剛說完,那人便急急忙忙地道:“慢不了,大夫你快跟我走,這城裡的郎中我們家主子都請遍了,您再慢點兒我家少爺就沒命了。”
來人也不說他們家公子是什麼症狀,看着就讓人覺得為難。這時,北辰也走到了門邊,道:“先生若是想去,不如帶我一起。”
去是一定要去的,閻小六想了想,拒絕道:“有勞北辰了,不過我自己去便好,你還是早些歇下吧。”
北辰笑着道:“不妨事的。”說完,他跟在閻小六身後出門,又将那門從外邊關上了。
閻小六心道:“也罷。”便也就随着他去了。那幾個來巡診的下人走得極快,如果不是提着行燈的是個丫鬟,壓根走不快,那幾個男子早就恨不得跑起來了。走出去許遠,北辰道:“先生,我們是不是忘了什麼?”
忘了什麼?
閻小六看了眼兩手空空的自己,又看看北辰,心說:“什麼都沒忘啊。”待他想到自己是去看病的,突然苦笑了一下,也知道了北辰說的是什麼。
見他還沒想起來,北辰道:“先生過去看病,不帶些藥箱嗎?”
閻小六輕聲道:“這幾個人急匆匆地趕來尋我,想必家裡已經去了郎中。我拿不拿藥箱,估計也不打緊。而且……”而且他也沒有藥箱這個東西,雖說他家裡常備藥材,可那些藥材也都是一些治傷風咳嗽的草藥,補藥卻是沒有的。
不過這話,閻小六是不好意思跟他說的。所以還是當他忘了吧,等到一會兒需要開藥,他寫個方子讓那戶人家去其藥鋪抓藥便是。
見他又沒了後話,北辰微微皺眉道:“而且什麼?”
閻小六僵了一下,無奈道:“沒什麼。”
倆人跟着幾個下人走了一柱香,便到了那大戶人家。比起閻小六和石榴住的地方,這戶人家可以說是鎮上的富戶,宅子位居鎮中,還大得在院中挖了一片南邊才适合賞的蓮池,閻小六被丫鬟帶着七拐八拐才進到内院,若是讓他自己走,真的要走丢。
整座大宅此時燈火通明,這個時辰卻沒人走動。莆一進到後院便能看見不少捉鬼的紅繩和黃符,還有滿院子焚香的煙熏,再往裡走走,便是滿屋子的哭聲,顯是這家的一家子人都慌了神,哭喊聲也此起彼伏。
直到丫鬟把倆人領進屋,閻小六才看見,滿屋的哭聲竟都是這家公子的房中傳出來的。一人的房中竟是淅淅瀝瀝站了一屋人,除了下人,房裡還有老人和小孩兒,女子偏多,場面看上去實在不像他們家公子生病了,倒像是人已經沒了。說是靈堂,恐怕也不過如此。
就是這靈堂設錯了地方,擺在了裡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