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裡等你。”她埋在他的胸口,說。
男人的脊背是微微彎曲的,雙臂挂在她的身上,頭低垂着,像是受了重傷,“……嗯。”
“你不回來的我就一直在這裡等你。”
“我一定回來。”他做出承諾。
深吸了一口氣,就仿佛要記住對方的氣息。
下一刻,她推開他,毅然決然離開那個懷抱。
溫暖驟然離去,就像跳進寒冬的河流。
坐回那繪畫的聖殿,納迪娅再度幫她把頭盔戴好。
繪畫軟件已經打開待命,畫闆接通了電源,她抓住伴随自己已久的畫筆,筆尖距離空白的電子屏隻有一毫米。
她擡起目光,緊緊盯着那個男人。
即便這個場景有可能在将來成為她的夢魇,在無盡的深夜使人反複品嘗苦澀的滋味,她還是選擇要去記住這一刻。
人就是由這樣一片片記憶碎片拼湊起來的相冊,歡快的、懷念的、欣喜的、悲痛的,放棄這些才叫殘缺。
筆尖落下去,她第一次親眼看到了變化。
先是顔色的淡去,仿佛光束徑直從軀體穿過,不再有任何的光線被反射;而後他開始變得透明,就像靈魂在取代身軀,連物質也在空氣質消解。
最終他不見了,消失得一幹二淨,就像從未存在過。
愣愣地注視着那片虛空,半晌,莊森芽猛地低下頭去。握着畫筆的那隻手在顫抖,于是她用另一隻手去控制。
……得繼續畫下去才行,已經決定了要在今明兩天畫完,也已經來到了這個為最後一刻而準備的地方,不能半途而廢。
可是……
如果現在停下的話——現在還有機會停下來。
隻要她不去畫這個結局,諾特斯就還能回來,像以前一樣。
為什麼她非要去畫這個結局不可呢?
是啊,為什麼呢?
屏幕上是一條粗糙的走廊,它是嶄新的,宛若剛剛鋪成。
然而良久過去,屏幕上還是隻有這麼一條走廊而已。
“……我想問一個問題。”莊森芽盯着帶有些許磨痕的畫闆,發出的聲音很輕。
一旁的納迪娅聽到了,問她,“什麼?”
“如果我,停在這裡的話。“她低着頭說,“永遠也不去畫這個結局,會怎麼樣?”
納迪娅自然而然坐在了桌子上,或許是因為這周圍沒有椅子。她點了根電子煙,夾在做了豔紅色美甲的兩指之間。
她看上去不太像個科學家,起碼不是刻闆印象裡的那種。
“你想要諾特斯留下來,我理解你的心情。”煙霧在她的眼前缭繞,“但你的想法是行不通的,小姑娘。”
“為什麼?”她擡頭問,“為什麼行不通?”
諾特斯說結局之後自己有可能回不來,那不去畫這個結局不就好了嗎?隻要讓故事停在這一刻,問題就解決了。隻要能讓他回來,一部漫畫爛尾了太監了又能怎麼樣。
隻要他能回來,她這一生的作品全都有頭沒尾也無所謂。
納迪娅深吸了一口氣,凝視着莊森芽,一時沒回答。
這時候,那個一直在外圍站着的黑發男人走上了前來,他靠在玻璃牆的門旁,手裡還端着那杯冒着熱氣的茶,音色是沒什麼波瀾的,“你每次動筆的時候,另一個世界的時間才會開始流轉。”
他講述起了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那是有關這場‘意外’背後的一切規律與法則。
“諾特斯隻有在時間停滞的時候,才能出現在我們所在的時空。”他平靜地叙述着,雖然音色聽起來有些空泛,但話語的内容卻并不如此,“然而,停滞并非是沒有代價的。那個世界渴望着運轉,極度想要沖破束縛——你的束縛。混亂會在沉寂中堆積,熵增的趨勢無法避免,甚至會愈演愈烈。最終隻有兩個結果,要麼像超新星爆發一樣化為塵埃,連同那其中的一切人事物都一起歸于死寂;要麼徹底掙脫造物主的枷鎖,隐匿于無法被追溯的漫漫宇宙中去,但同時也會一并帶走屬于它的每一部分。”
莊森芽皺着眉,試圖理解對方說的每一句話。
納迪娅在桌角磕了磕那隻電子煙,但并沒有煙屑落下來,她咕哝了一聲,似乎意識到自己行為的不必要。
“總而言之,他的意思是,你要是現在就停筆了,時間拖得太長,到達了某個臨界點,會發生一些不太好的事。”又将煙嘴含進嘴中,她有些含糊地說,“但無論哪種,諾特斯最終都會消失的吧。”
莊森芽聽了,有些失望地垂下頭去,“……意思是,想要他真正留下來,我還是要繼續畫下去,畫完結局。”
陰影籠罩下來,納迪娅彎下身,按住了她的肩膀,用力晃了晃。
碧色的眼中,她傳達出令人安心的訊息。
“相信我,小姑娘,我首席的名号可不是虛有其表。”她摸摸她柔軟的白發,說道,“你隻需要拼盡全力祈禱他的歸來,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我。”
莊森芽注視着她的雙眼,漸漸地,一股能夠穩定人心的力量傳遞過來。她回答說:“好。”
片刻之後,納迪娅和另一個男人離開了這個圍着透明牆壁的空間。
“納迪娅,不要抽煙。”往外走的時候,男人告誡她。
“我都三十四了。”她聽上去有些無奈。
“那也不行。”
“好吧。”她放下了那隻電子煙,把它揣進了白大褂的口袋裡,“你知道嗎,你也就管我的時候還有點為人父的樣子。”
“……我平時哪裡做得不好嗎?”
納迪娅大笑,笑聲很有感染力,“沒有沒有,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爹了——”
透明的艙門關上的時候,納迪娅的話也好、笑聲也好,全都戛然而止。
四周是安靜的,似乎就連電流滋滋作響的聲音都聽得見。
莊森芽閉上眼睛。
她告訴自己,長痛不如短痛。
與其提心吊膽,每畫一筆時,都在糾結那人最終會否歸來。
不如一鼓作氣,抵達終局,徹底扼殺這使人彷徨不已的心境。
片刻後,再度睜開睜開。
筆落下去,毫無猶疑。
畫面上,走廊成型了,而後是走廊裡的人。
她全神貫注于筆下的世界,腦海裡沒有一絲雜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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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走廊裡,兩個步履匆匆、頭戴面具的人影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