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輕雪是十分讨厭被驚醒的。
尉小年這段時間已深知這一點,因此極度小心地一步步蹭近床邊,猶豫了半天要不要出聲。
眼看謝輕雪緊皺着眉頭,像是陷入了什麼夢魇,尉小年心裡也緊了緊。
要知道,看到一個人沉浸在痛苦中而不作聲喚他出來,也是需要非常人所及的定力的。
“……師叔?”尉小年試探地輕喚了一聲。
謝輕雪微微動了動,似有所覺,卻還未完全清醒。
尉小年伸手碰了一下謝輕雪肩頭的衣服,稍稍放大了點聲音又喊了一遍。
這一聲成果斐然。
如同溺水的人猛地得了空氣一般,謝輕雪猛地吸了口氣,倏然睜開了眼睛。
尉小年覺得他甚至還沒看到自己,便先伸手從枕下摸了把劍出來。
兩人近在咫尺,眼看謝輕雪要拔劍,尉小年本能地擡手擋了一下他的手肘。
沒想到謝輕雪這個動作還帶了點内力,直接将尉小年連手帶人都震了出去。
一瞬間滿目劍鋒的光芒伴着尉小年失聲的驚叫铮然湧出。
謝輕雪的動作卻停了。
尉小年坐在地上驚魂未定。
謝輕雪呆呆望着他,接着忽地如同卸了力一般,折身下去捂住胸口,任由短劍铛然落地。
他許是哪裡疼得很厲害,整個身軀都在難以克制地顫抖。
尉小年一骨碌爬起來上前去扶,忙問需不需要請大夫。
謝輕雪搖搖頭,就着蜷縮的姿勢縮進了床裡,開口的聲音有點啞:“無妨……緩一會兒就好。”
隻短短幾息之間,他身上的衣服已經讓汗浸了一遍。
但急促的呼吸終究是逐漸平緩下來了。
尉小年放下點心,拉下床帏,轉身去外間找藥。
那日大夫開藥方時,特意留了個方子,囑咐要在謝輕雪病情急性發作時用。
尉小年把藥重新煎上,再拿了套幹淨的衣服進來。
簾子一掀,他就聞到一股血腥味。
謝輕雪輕咳了兩聲,攥着手帕正打算自己坐起來。
尉小年扶了他一把。
他身上衣服發潮,渾身都是冷的。
尉小年低着頭,從謝輕雪手中抽出染了血色的帕子。
“小年。”
尉小年聞聲擡頭,忽然看到謝輕雪望向自己的眼神有點難以名狀的隐光閃爍。
這道隐光讓尉小年的動作頓了一頓。
尉小年在家裡的時候,是伺候過病人的。
這種似曾相識的眼神,他曾經在祖母的眼睛裡看到過。
所不同的是,祖母的眼睛已經老了,彌留之際,渾濁的眼睛被層層皺紋盤繞着,就像将要被拉入無盡歲月的深淵之中。
而謝輕雪還這樣年輕,隻有笑起來的時候,才會在眼角帶出一縷好看的弧度。
他這樣好看的眼睛,也會露出如此神情嗎。
尉小年不敢說看得懂這個眼神,隻是從心底莫名浮現出一絲不安和驚懼。
他曾經在祖母的眼睛裡看到過很多東西,從幼年時的照顧疼愛,到少年時的教導贊賞。
但到了生命的最後,祖母離終點愈近,似乎生發出更深層隐秘的預感,并伴随着難以想象的勇氣與決絕。
對她來說,世間已無留戀。
他于是明白,祖母準備好了。
“我自己來吧。”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的複雜心情,謝輕雪自己伸手接過尉小年手裡的衣服。
尉小年看到之前謝輕雪匆促拔出的劍鋒橫在地上,泠泠的劍光如同清寒的水面。
這把劍可真美啊。
睡覺都枕着,想必師叔很喜歡吧。
他跪下來小心翼翼地把劍拾起來,還劍入鞘。
金屬擦過劍鞘的聲音有幾分肅然,尉小年握着劍鞘想了想,直起上半身,雙手托起這把劍。
“師叔,”他說着擡起頭來,“您教我劍吧。”
回答他的是一件衣服立刻兜頭罩過來:“你出去。”
噢,對了,師叔在更衣。
尉小年吐吐舌,灰溜溜地摸索着放下劍,退出了内室。
晚上盯着謝輕雪喝藥時,尉小年蹲在一邊,再一次請求跟着謝輕雪練劍。
謝輕雪沒提防被藥沫嗆到,咳了兩聲。
“小年,”謝輕雪放下藥碗,審慎地打量着他,“你是腦子糊塗了嗎?”
“……沒有吧。”
“那邊,”謝輕雪用手指了個南邊的方向,“那邊不遠的山上住着一個當世絕佳的劍客,你讓我教你劍?”
“我又沒說拜您為師,”尉小年一開口就是熟悉的嗆死人的語氣,“師叔您這裡劍譜那麼多,我跟着學一學,防身健體,您看着開心,也不行嗎?”
謝輕雪歎了口氣:“學劍哪有你想的那麼容易。”
“是嗎?”尉小年撓撓頭,“那怎麼學?”
“這樣吧,我明天教你一些内功心法,你先試着練一下。”
“好嘞!”尉小年站起身,熟練地收拾起了桌子。
謝輕雪望着他的動作,若有所思:“如果你以後還是想拜沈師弟……”
“不是沒有别瞎說,”尉小年毫無禮貌地打斷了他,“我就跟您學。”
于是第二天一早,尉小年得了兩句心決,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