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尉小年自問是個沒什麼目标的人。
他從沒想過出人頭地,不管是之前在家裡還是上山之後,唯一追求過的東西,也不過是自己能被公平地對待。
但是謝輕雪告訴他,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所謂的公平。
每個人能夠擁有的底色本就是不同的。
那麼所能做的不過是尋找。
去找适合自己的事情,去找讓自己振奮的事情,去找讓自己快樂的事情。
“如果找不到呢?”尉小年問。
“一定找不到的。”謝輕雪說。
尉小年頭疼地呻吟:“師叔怎麼又對我打禅語。”
現在回想起來,一開始謝輕雪對他的指導和關心,是一點都沒越界的。
就連他每每多拿些最新鮮的瓜果蔬菜去給謝輕雪吃,都多半會被拒絕。
“多謝你的好意,但我吃不了多少,不必麻煩了。”
那幫忙洗衣曬被,清掃院落呢?
“這些我自己來就可以,你且去忙吧。”
每日煎藥繁瑣又辛苦,幫着弄弄總可以吧?
“别染你一身藥味,這裡有兩本劍法,你若是有空,自己去練練。”
後來看多了話本,尉小年才逐漸咂摸出幾分當時的況味來。
在任何一段現實的關系中,謝輕雪好像總是在保持一種恰如其分的分寸與克制。
就像一開始尉小年聽說過的山上弟子對謝輕雪的評價:八面玲珑,假仁假義。
他的筆下有那麼多讓人心動的故事,但真的到了生活裡,他卻在逃避一切故事的可能。
有段時間,尉小年有點好奇謝輕雪每天都在忙些什麼。
書室裡的鳥兒總在飛來又飛去,許多卷在竹筒裡的紙條上寫着字迹不一的隻言片語,又全部在火爐裡變成灰燼。
後來謝輕雪說,不過都是些雞毛蒜皮的江湖瑣事,當做故事來消遣罷了。
“隻有這些?”尉小年甚至有些失望,“這有點……”
他已經知道了些言語分寸,卻還不會委婉用詞,卡在那兒找不到合适的措辭。
謝輕雪卻笑了:“有人大道朝天,一生向往功成名就;我有幽徑深林,探赜其中,自有其意趣。”
那時候尉小年想的是:師叔笑起來可真好看啊……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後來尉小年在鑄劍時偶然發現借助寶劍來提升靈力的辦法,雖神乎其技,但對逐雲派來說是福是禍,如今也說不清了。
但對尉小年來說,隻是當時的靈光一閃罷了。
鑄劍這件事,對他來說算不上多有意思。
但尉小年很喜歡很久以前謝輕雪剛剛拿到回雪後,凝視着那把劍的眼神。
原來好的劍配上合适的人,是這麼好看的。
師叔喜歡劍,也會教他練劍。
尉小年認認真真地學,心裡卻為謝輕雪遺憾。
倘若是話本裡的人,可能會說:假如師叔無法執劍,我會做師叔的劍。
但是尉小年懂了,師叔并不想做話本裡的人。
對師叔來說,在現實中能做的選擇太少了。沒辦法練劍,沒辦法學有所用,沒辦法縱覽河山。
有太多事他沒辦法替謝輕雪去體會與感受。
但他很喜歡跟謝輕雪聊天,喜歡一邊幹活一邊轉述每天的見聞。講到精彩的段落,謝輕雪會稱贊道:這很适合寫在話本裡。
也不知道為什麼,這讓尉小年非常有成就感。
再後來呢?
再後來尉小年斂心凝神,旋身拔劍,如一顆等待了千萬年的流星,追向那柄刺向謝輕雪的短劍。
很久以後他會知道,這一刻對他來說至關重要。
這其實不是什麼性命攸關的時刻,執劍的人隻是個小女孩,身量不高,功夫一般,就算是以謝輕雪的實力,也可以輕易戰勝。
這也不是什麼生死抉擇的時刻,小女孩雖然令人憐惜,但尉小年也沒有對她有太多的顧念之情。何況就算是阻止她出手,也傷不到她的性命。
但是就是這樣尋常而又平淡的時刻,尉小年心裡忽然湧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覺。
就是眼前的這個人,比身邊以及身外的所有東西都更重要。
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有沒有必要,無論那個對他造成危險的人是誰,尉小年都會像現在這樣,愚蠢而義無反顧地飛向那個人身邊。
對,愚蠢。
因為就在此時,原本刺向謝輕雪的劍鋒從招娣的手心裡猝然轉向,調轉方向對着全速前進毫無防禦的尉小年刺去。
尉小年的表情可以說是從孤絕一瞬轉變成傻眼。
搞什麼,太一派的劍招……這麼詭谲的嗎?
好在,就在她調轉劍尖的同時,謝輕雪也出了劍。
尉小年餘光看到,心裡更着急了。
以謝輕雪現在的身體狀況,真的不能再亂動靈力了。
奈何謝輕雪本好像人對此毫無所覺,手腕輕點,銀白的劍刃如一束陽光穿射出來。
招娣仿佛後面長了眼睛,側身回頭,手上的劍豎立起來,讓尉小年的劍尖與謝輕雪的隔劍相對。
隻聽“叮”的一聲,清脆而悠遠。
招娣手中的劍一下子被蕩了出去,飛向了遠處的草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