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露難色,斟酌許久才勉為其難地走出下一步,“殿下覺得,一個京城人住在北境之王還用江南的武功招式,又受人追殺,這種事正常嗎?”
“正常,也不正常。”
“何以見得?”韓沐青将兩種棋局混合在一起,逼對方率先進攻。
可奈何破綻太多,李承乾一眼便看出她這是在引蛇入洞。他輕敲桌面,很快便想出了對策,“若是江湖遊客便正常,除非他是普通的百姓。”
“你是從何人口中聽到錦忠的下落的?小心有詐。”李承乾刻意隐瞞,開始轉變話題。
韓沐青擡頭與他對視。以師父的性格能将自己的猜測告訴于外人,十有八九已經有了把握。可大皇子偏偏一口咬定兄長已離世,再加上那封親筆信,折磨得她不知道該相信誰好。
她略過李承乾,看向靠在不遠處欄杆上的葉君賦,發現對方同時也在看自己。李承乾順着她的目光轉身,瞧清那是韓沐青的貼身侍衛後震驚地皺眉。
不應該啊,那人是如何發現錦忠的蹤迹的?
“你将一切都告訴他了?”錦忠明明說過,他妹妹答應過的事情,絕對會守口如瓶。這才過了多久,便食言了。
“并未。”韓沐青繼續專心研究于棋盤,無路可走時索性破壞掉自己的布局,重新開辟出一條路進攻。哪怕有證據說明兄長已故,但她從未親眼目睹兄長的屍首。幾次的短暫接觸定然比不過二十一年載的信任。李承乾與葉君賦的話中必有一真一假,私心上,她更想相信兄長還存于現世,“大殿下,您覺得我這步棋,究竟是真是假?”
李承乾聽出她的試探,言語上解釋着,卻對韓沐白的生死閉口不談,“你應該明白,那些冤案都真實存在。錦忠的性格,我想你比我更加清楚,他不可能會坐視不管。”
“可殿下也明白,我不可能去懷疑自己最信任的人。”
“但他從未離開過京城,又怎知真假?”男人在着急解釋中說漏了嘴,棋子震驚間從手上脫落,滾落到石路上。
對手亂了陣腳,韓沐青索性不再僞裝,“殿下查了我身邊的人。”
事已至此,李承乾也不再狡辯,“這是錦忠的主意。”
比起男人承認了一切,顯然韓沐青更在意的還是兄長的訊息。她臉上的高興仿佛即将溢滿出來,雙手撐住桌面,激動地站起來彎腰問道,“我哥沒死,對不對?”
李承乾長歎後點頭承認。
這半個月來,韓沐青的情緒大落大起,先是得知兄長的死訊悲痛不已,滿心都是對高家的仇恨;現在又被告知這一切都是假的,兄長還活着,喜悅湧占大腦,甚至沖淡了她被欺騙後的憤怒。
葉君賦聞聲,目不轉睛地盯着已經有些情緒失控的韓沐青。随後極不友善地打量李承乾的背影,視線始終不離開他們。青兒的變化定與李承乾有關。他攢緊手中的劍,滿臉不悅。
“你先冷靜,莫被旁人發現不對勁。”李承乾和韓沐白輕看了韓沐青的洞察力,對女孩個人的聰識始料不及。
“我哥現在身在何處?”錦忠說的沒錯,家人始終是他妹妹最大的軟肋。這也是他們不願意将更多的事實告訴韓沐青的原因之一,如果讓妹妹知道平日裡慈祥和藹的父親,背後卻是一個濫殺無辜、手下鮮血無數的亂臣賊子,定會崩潰至極。
正善忠孝,正善在先。韓沐白從小就生活在這種氣氛的烘托下,心裡正邪分明。哪怕是至親做了錯事,無論心中有多麼痛苦煎熬,韓沐白也不會包庇對方。隻希望真相大白之日,無辜的人能擺脫懲罰。
“如你所言,錦忠一直被人追殺。那時他為了保護家人,自行毀了容,腿上的傷也是一年前落下的。那女人是兩年前錦忠受奸人下藥,被高家送到了錦忠枕邊。明明是受人奸害,錦忠卻堅持要對她負責,因此打動了對方,兩人也漸生情誼。藏到北境,是他本人的意思,為了不牽連到韓家。不将真相告知于你,也是他的意思,如果讓韓相得知此事,定會耐不住性子,惹來禍亂。”李承乾組織着語言,他暫時還不能将韓相所做之事告知韓沐青,話語中未免出現了漏洞,“有太多人盯着韓府,錦忠讓我派人保護你們。”
“但不知為何,他們發現了錦忠的藏身之處,錦忠一路南下,選擇逃回到最危險的京城裡,讓敵人措手不及。不過你放心,錦忠一向聰慧謹慎,現在藏匿于漁鄉中,平安無事。”
韓沐青壓住自己的情緒,重新鎮靜坐下,抛出自己的質疑,“殿下的話,我該如何相信?這些話你大可以那日在馬車上便告訴我,而不是要等到謊言暴露時才出面澄清。”
“錦忠怕你知道太多,分了心。你可以不相信我,但總能相信錦忠吧。待婚禁結束後,我自會安排你與錦忠相見,那時你再信任我也不遲。”李承乾滿臉憂愁,腦海裡不停思索對策,他幹脆直接将自己的秘密告訴了韓沐青,用作交換信任的籌碼,“若是我還有欺瞞,你大可以一紙狀書将我私藏兵馬、勾搭朝員的事情告上朝廷。”
……韓沐青沉默不語,她本就是為了替兄長報仇才趟進渾水,而現在兄長平安無事,但她似乎已經無法從中脫身。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将真相告訴我……”她無法理解哥哥為什麼偏要如此欺騙自己,要讓她承受一次失去至親的痛苦後又重獲希望。為了他們心中的正義,這一年多來,甚至連一封家書都沒有。爹娘因為他的失蹤鬓角染上了多少白發,自己也因為此事變得成熟憂慮起來。但讓她更難以接受的話還在後面。
“因為我們查到了你父親與五弟間暗下有往來,而老五那邊早就在邊疆養了衆多兵馬。這些兵馬雖與韓相無關,但朝廷重員和皇子結黨營私,皇子手下還養了那麼多的兵馬,你讓父皇如何想?錦忠這麼做,更是為了保護韓相,讓他及時脫身,不受牽連。”
“不可能…爹才不會……”父親一世清廉,不與世為争,體恤民生,對皇子們奪儲傷害到國家的做法更是嗤之以鼻,勢不與他們為伍。他怎麼可能會結黨營私,李承乾肯定是在信口雌黃,硬要拉自己入局……
韓沐青剛要出口反駁,便被一句男聲打斷。
女孩痛苦的神情被葉君賦盡收眼底,他已經許久未見到青兒這種表情,心裡略有擔心。他與二人的距離并不遠,再加上他自幼習武,聽覺本就超乎常人,他們交談的内容也全部進入了葉君賦的耳中。剛才的對視中,青兒已經在示意他過去,“大皇子所言如實,韓家的确默默支持着五皇子。”
大腦一瞬間宕機,韓沐青目瞪口呆地看着葉君賦,突如其來的事實壓得她喘不上氣。師父都開口了,看來已經是闆上釘釘。
反觀李承乾,臉上先是震驚,後又警惕地防備着葉君賦,“大膽!你一個下人居然敢偷聽我們的話!”
葉君賦用劍柄輕輕拍打韓沐青的肩膀,小聲安慰着她,“青兒,這裡交給我了,你先平靜下來。”
透過男人異常鎮靜的神态,李承乾早就覺得對方不一般。先是查到了韓沐白的下落,又是知曉韓家與五皇子間的關系,還能讓韓沐青如此信任。
他身上的氣質并不像那個悶葫蘆侍衛,反而與韓沐白口中那位不知道究竟是敵還是友的“老師”極其相似。“你究竟是何人?”
“在下隻是韓家的侍衛。”葉君賦學着謝桑榆的語氣,彎腰向李承乾問好。
“不可能,你分明一直在她的身邊,怎會去北境查到錦忠的下落?”男人洞察一切的眼神讓大皇子覺得背後一涼。他明明頂着謝桑榆的臉,但所有的表現皆與那個下人不同,除非是……李承乾毛骨悚然地質問對方,“易容術?你到底是誰?”
他居然能看出自己用了易容術,葉君賦背在身後的手不自覺在劍鞘上摩擦,“這不重要。如果殿下是青兒的敵人,那麼在下自然也是殿下的敵人,如果殿下是青兒的朋友,在下也會和殿下成為朋友。”
易容術可是連江南一派都鮮少有人掌握的招式。要是能得到此人的一臂之力,那些沉冤舊案定會更早重見光明。
聽到葉君賦的話,李承乾才姑且放下幾分戒備。他繼續向韓沐青解釋,“如此的話,你應該能理解我和錦忠為何隻将此事告知于你了吧。韓府外人多眼雜,我們的人不好潛入将那些證據帶出,隻能交付于你。”
“如果今日不是我發現了端倪,殿下是否永遠都不會将真相告訴于我?”還好父親隻是在背後支持五皇子,并未做出其他的事。韓沐青安慰自己,如今兄長安在,韓家無事,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錦忠說過,待那些沉案真相大白,他會當面向你解釋。”
“也就是說,倘若哥哥真的出了事,我們也會以為他早已離世,不涉及到韓家。”
見李承乾點頭後,韓沐青才恍然大悟地歎氣,随後略帶深意地看向葉君賦。男人知道她在想什麼,替韓沐白向她解釋,“你知道的,錦忠一向偏執,家人是錦忠的軟肋,正義又是他的抱負。”
“我們本打算讓你拿出那些證據後,便不再牽連到你。”李承乾也跟着葉君賦一起安撫着女孩,讓她對韓沐白的不解能夠減少些。
他伸手對葉君賦做出請求的動作,“還望仁兄能守口如瓶。”
“既然如此,就當作無事發生吧,就當錦忠已經死了。這條路,還是由我與他來走比較好。你就安心地在公主府裡居下。”李承乾很聰明,他知道韓沐青與韓沐白的共同點是什麼。他們都向往正義,韓沐青既然已經知道這些事,定然不會坐視不管,畢竟他當時也是如此将韓沐白拉入自己的隊伍中,“皇妹夫,陪我下完最後這盤棋吧。”
“我棋藝甚差,不如讓師父來吧。”韓沐青推辭着,若有所思地看向手中的棋子,随後起身為葉君賦讓開位置。
“承讓。”葉君賦淡定接過,低頭微笑看着極其劣勢的殘局,僅是沉思了片刻,手下随意與李承乾過了幾招便扳回了局勢。
兩人旗鼓相當,一攻一守,誰都不肯給對方機會。最終還是因為李承乾想要轉守為攻,冒險走進葉君賦的圈套裡而敗北。
“仁兄棋藝精湛,在下甘拜下風。”李承乾謙虛地承認失敗,“希望日後還有機會與仁兄繼續一分高下。”
這人仿佛看穿了他的棋路,步步緊逼,不給他一絲機會反擊。如此智人留在韓家還真是屈了才。
“不敢當,大皇子隻是一時分心才讓在下鑽了空子。”
李承乾拉扯不及,幹脆開門見山,“仁兄才識過人,不知可否為我和錦忠出謀劃策。”
“不是在下不願為大皇子效勞,而是錦忠已故,無處相助。”但男人還是略勝一籌。
“我來。”最終沉不住氣的還是韓沐青,見葉君賦離開凳子起身站在一旁,她立馬又重新坐下,率先開口,“兄長都能投身于正義,我又有何不可。”
葉君賦就知道會如此,緊忙開口勸女孩,“青兒,現在這個局勢正需要明哲保身。”
“泱泱大國,倘若連肯身先士卒的人都沒有,那正義定會被賊人控制,那些死去的亡靈怎能安息?何況哥哥都深陷其中,明哲保身,青兒恐怕難以做到。”她這副伸張正義的模樣,倒與她的兄長如出一轍。
這大皇子還真擅長利用人心,知道青兒喜歡沖動行事,僅用幾句話便将青兒拉入這個看不到光亮的黑暗中,還将義父與老五的關系告訴了她。
“你要想好,這是一條不歸路。”
韓沐青笃定點頭允諾,随後又看向葉君賦,“師父可否指導我的棋藝,讓我親手與大殿下再下一盤棋。”
“師父永遠與你和錦忠站在一起。”
李承乾聽後喜上眉梢,“太好了,有你們的相助,錦忠定能早日實現抱負。”
他主動清理好棋盤,讓韓沐青先手。
葉君賦站在女孩身邊,旁敲側擊着大皇子,“落子無悔,大皇子可要當心滿盤皆輸。”
“仁兄放心,我會謹慎行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