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能奢望他一直是這個樣子。總有一天,司馬家族的未來會落到他的肩上,或許還有可能提前。到那時候,他不可能還是今天這個他,就如同我也不是九年前的我一樣。
晚上躺在榻上,我遲遲未能入睡,在腦中梳理這次上庸之行的前前後後。損失就不用說了,蜀漢方面的間諜接頭人汪榮死了,兇手不明。折損了一些士兵,我和司馬昭兩人受傷。但收獲同樣也有。最大的收獲就是徹底收服了張昀,并從他口中獲得更多有關間諜網絡的情報。并且因為張昀家族在江陵的影響力,我相信對于今後江陵整體的人心歸向都會帶來好處。這一趟如此狼狽,也算值得。
還有一個我認為可以算是收獲的,就是關于孟達。
我相信這趟冒險,多多少少,算是摸到了一點孟達的底牌。孟達對大魏、對曹叡有不臣之心,我幾乎可以确定。首先,汪榮能夠在他的上庸城安置據點、進退自如,已經足夠讓人起疑。孟達絕不會蠢到放任間諜在自己的地盤來往而絲毫沒有覺察。别說蜀漢的間諜,東吳的細作也很有可能在上庸有渠道。
其次,汪榮死得不明不白,而且死後,被他拿走的那份我僞造的江陵城防圖也跟着消失不見。發現屍體的孟達并未提起這份圖紙,更沒有把它還給我。圖紙下落不明,汪榮被誰所殺同樣成了無解的懸案。兇手是不可能有的,連替罪羊都不可能有,因為根本沒有必要!
還有,就是回程途中神秘追殺我們的死士。筚紅棘說那些人應該是跟他們族人類似的蠻夷部族,那他們是遵循什麼人的命令來追殺我們呢?他們的目的在于殺人,而非劫财,顯然不會是無緣無故的。能夠知道我們的行蹤,又想殺死我們這群人,除了孟達,我想不出還會有誰。
我把這幾處疑點提出,無論是一路跟随我冒險的熊焱,還是坐鎮後方的沈鐘,都贊同我的猜測,認為孟達大有問題。沈鐘建議我立刻将詳情寫成奏章上報朝廷,以便早做提防。我想了想,讓熊焱以他的名義去寫這份奏章。這本就是他校事官的職責。隻是我讓他寫的時候不要寫我親自前去上庸一事,以免被人抓住把柄,抨擊我擅離職守。
事情就這樣塵埃落定。餘波持續了沒兩天,一切便歸于平常。我跟馬鈞喝了一頓酒,把這次的新作品微型□□的實戰效果告訴他,以便他積累數據做改進。馬鈞對于我受傷一事感到吃驚,我告訴他多虧了他的微型炸彈,我才能活着回來見他,他顯得十分興奮,表示下次一定做出更好用的東西。我們那天晚上痛快地喝到兩個人都酩酊大醉,在他實驗室的院子裡露天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兩個人都感冒了,純粹是自找的。
我最後是帶着感冒外加右臂的傷去見劉權的。夏侯和告訴我,在我不在的二十天裡,劉權來找過我幾次。夏侯和說我染病卧床,不便會客,問他有什麼事,他又說沒事。如今我“病愈”複出,自然要去見他,盡管心裡的隔閡讓我有點不太想面對他。
見到我來,劉權驚喜交加,忙不疊地張羅着招待。我打着噴嚏流着鼻水,用濃重的鼻音讓他不用客氣,他驚訝地問我身體狀況,我急忙道:“已經好了許多,卻又染了風寒,本來不好到你這裡來,想到多日未見,你定然十分挂念,便厚着臉皮過來了。”
“瞧你說的,若是身體尚未好轉,還是不要勉強吧。”他偷眼看我右臂上的繃帶,小心問道:“你的右臂,卻又是怎的了?”
“這個啊,說來慚愧,前幾日馬鈞試做了一款新式弩機,拿給我試用,不想機括出了故障, 傷到了手臂。大夫說穩妥起見,還是上藥包紮起來比較好,才弄成這樣。”
他“哦”了一聲,關切問了幾句詳情,我推說無事,讓他不必擔心。我們閑聊了一陣,似乎十分有默契地,誰也不提公事。不管是我二十多天都沒露面的事,還是他前途未蔔的屯田官職一事。聊着聊着倒是說起了從前在成都的舊事。他說剛到成都的時候,其實他一直吃不慣本地廚師所做的飯菜,卻不好意思對任何人說。
“隻有父皇有一次問起我,是否能夠習慣蜀地飲食。我猶猶豫豫難以回答,父皇便看出我的心思,命人專門為我尋了個中原的廚師,這才吃得慣了。但我看叔權你,似乎并不覺得飲食辛辣,難以入口?”
“是啊,我喜食辛辣,倒有幾分想念蜀中飲食的口味呢。”
實則是因為我上大學的時候,同學來自全國各地,自然也有四川同學,帶着我們吃火鍋,練出了吃辣的本事。然而劉權這番話,最讓我在意的并不是話題本身,而是他的稱呼。
他将劉備稱作“父皇”。
作為一個魏國臣子來說,這是大逆不道的。魏國根本不承認劉備自稱大漢皇帝一事,一直以“賊”稱之。蜀漢方面也一樣。劉權作為早已歸降之人,做着魏國的官、拿着魏國的俸祿,無論如何不能再叫劉備“父皇”,哪怕提起這個父親都需謹慎。然而他卻在我面前,兩次說出了禁忌的稱呼。
他從前也是這麼不謹慎嗎?我真有點想不起來了。我覺得他越來越陌生,好像突然之間,我開始不認識這個人了。以至于離開他住處的時候,我下定決心,一定要盡快把他送回中原,讓他離開與蜀漢直接接壤的前線,對他或許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