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便來到關押劉權的牢房。因為關押了他,牢房守備森嚴,大批禁軍接替了原本的看守,将規模不大的江陵大牢圍得水洩不通,倒像是在保護什麼重要人物。
我的到來沒有引起禁軍任何反應。這些禁軍原本就不受我這個江陵都督的節制,對我既沒有職責上的義務也就談不上多少尊重。何況劉權在宴會上行刺當場,曹叡當着衆人的面是怪罪我的,朝廷上下都看在眼裡。我被釋放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但要他們尊重我,就半點都談不上了。
我找到負責看管牢房的禁軍小隊長,是個名叫郭湧的軍侯。我向他說明來意,表明皇上已将審訊“反賊”劉權的任務交給我全權負責。這個郭湧倒是與我在洛陽打過交道的,談不上相熟,至少彼此認識,态度反而比普通士兵來得恭敬些,親自帶着我進了牢房。
因為行刺皇帝這個罪名十惡不赦,沒有任何人敢給劉權哪怕一點點善待。他被關在牢房最深處、環境最惡劣的囚室中。牢房裡光線昏暗,黴味濃重,腥臭撲鼻,令人作嘔,我簡直一秒都不想多呆。帶我進來的郭湧也眉頭緊蹙,隻是因為礙于顔面,我們才忍耐着沒有當着對方的面捏鼻子。
借助昏暗的油燈,我看到了劉權。他仍穿着昨天在宴會上的那身衣服,隻是原本淺色的外袍已經被惡劣的環境弄得髒兮兮的。他倚靠在囚室的栅欄旁,整個人蜷縮成一團一動不動。我在距離囚室大約十步開外停了下來。
“昨日收監之後,有提審過嗎?”
郭湧搖頭:“關押之後便無人過問,也不見哪位大人接手此事,隻傳令要我們嚴加看管。”
“那……你們沒給他吃苦頭吧?”
我遠遠看着劉權的樣子雖然萎靡,身上也髒,但不像是受過刑的樣子,才有此一問。郭湧略作遲疑,小聲道:“如此重罪,自然不會給他好受。不過上面不發話,我們也不敢擅作主張,大苦頭是沒給過的。”
我道了聲謝,提出單獨和劉權談談。郭湧也不多問,招呼囚室外看管值守的禁軍都跟自己出去,問我要不要打開囚室。我想了想,搖頭拒絕了。
——隔着栅欄說話已經足夠。我不想跟劉權過于親近,不管是考慮自己的立場,還是出于内心的感受。
等禁軍全都離開,偌大的囚室中隻剩下我跟劉權兩個人,隔着栅欄互相對視。位于江陵大牢最深處的這間囚室,被木制的栅欄分隔成四個空間,隻有一條路可以進出,終年不見陽光,原本就是專門用于關押重犯的。郭湧爽快地同意讓我和劉權獨處,也是毫不擔心我會耍什麼花樣。
“你來了……我知道你會來……”
劉權先開口了,聲音沙啞而幹澀。我盯着他的眼睛,緩緩地蹲下身子,最後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視線也随着我的動作慢慢移動,始終與我視線接觸。從他的眼神裡,我看到了虛無和甯靜,但沒有絲毫悔恨。
“你也知道我會來。你也在等着我吧?”我盯着他的眼睛,“你有話想跟我說。”
他淡淡苦笑:“如果不是你來,換了是誰,我也不會說一個字。我做了這件事,本也沒想要求一個全屍。”
我忍不住皺眉。他的無動于衷令我心頭無名火起。他到底知不知道他行刺的對象是誰!?那不僅是君王,更是我捧在心尖上發誓用整個人生去守護的人啊!
“我來,就是想問問你到底為什麼舍了一切,也要去做這件事!皇上到底什麼地方對不起你?無論今上還是先帝,都待你不薄!即便帶你來江陵這件事,我有責任,可我夏侯稱也沒有對不起你過!”
“叔權。”他輕聲喚了我的字,“你說得沒錯,都沒錯。至今我仍感謝你,當年在成都願意幫我。我并非責怪你或者陛下,而是我……我自己弄錯了。”
我一愣:“弄錯了?什麼弄錯了?”
他垂下頭,頹然道:“是我弄錯了。當年是我誤會了丞相和父皇……即便不中用,我依然是父皇的血脈,是大漢皇子,怎能投身反賊麾下,認賊作父?”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難以置信:“事到如今,你還說什麼呢?你都在魏國生活了這麼久,怎麼還會有這種想法?是誰跟你說這些有的沒的?什麼大漢!大漢天子早就順應天命将皇位禅讓給先帝,大魏是承襲正統、光明正大繼承天下的!到底誰才是反賊啊?”
當然,我很清楚事情不是這麼回事,但我現在的立場是魏将,我也隻能這麼說。劉權的手緊緊抓着木栅欄。
“我……我……”
“我知道你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升之。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是不是被人欺騙唆使,才會做出行刺之舉?”
他沒說話,抓着栅欄的手越抓越緊。我又氣又急,看着眼前的人更是又憐憫又唾棄,同時還有一股深深的自責。我想起了前些日子,當我第一次了解到劉權在江陵屯田職務上的真實境況時,我的驚訝和自責一點都不比今天少。可在那之後,我還是沒有辦法做什麼,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我們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彼此漸行漸遠。那時候,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做錯了,當年我是不是不應該把他從蜀漢帶出來。從今天的局面來看,我的擔憂與後悔并非沒有道理。我的确是做錯了。
我将自己的雙手覆在劉權的手上。他的手冰冷地顫抖着。
“有什麼想說的話,統統告訴我吧,升之。我們相識多年,到底為什麼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你忍心讓我不明不白麼?”
他的手和肩膀抖得更厲害,良久才擡起頭來,已是淚眼婆娑,泣不成聲,哽咽着說了句:“為何你要是夏侯稱?若你是悅之……若你隻是悅之……”
我被他觸動,回想起當年與他在蜀漢相識、相處,後來一路逃亡的同甘共苦生死患難,一時間也險些落下淚來。若我隻是他認識的那個“悅之”,定然不會有今時今日。
我艱澀地說:“當年你央求我帶你離開成都時,我已對你坦言一切……”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自己執意要跟你走,怪不得你,怪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