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哄着劉權好歹吃了幾口飯,喝了點酒,時間已經差不多了。看守的禁軍來提醒我,我心情複雜地最後拍了拍劉權的肩,輕聲對他說:“我走了,升之。若有來生,願你我再無歸屬之争!”
他沒有回應我。
前幾日的秋雨引得氣溫驟降。九月中旬的天空秋高氣爽,萬裡無雲。在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好天氣,正午時分,劉權、薛禮、陳靈燕三名“西蜀反賊”被押上臨時在江陵城中搭建的刑場,由我這個江陵都督和朝廷官員的代表、中書令孫資一同監斬。
刑場的布置雖然倉促,該準備的東西一應俱全。處刑是公開的,城内軍民百姓都可前來圍觀。臨近時辰,三個人被囚車押送到場。圍觀的人們見到“反賊”中有女性,不由得議論紛紛。我還看到了站在前排的張昀,他和我對視一眼,神情複雜地點頭緻意。
能看得出,被押上刑台的三個人的儀表都被整理過了,衣衫盡管肮髒,至少維持整齊。受傷最重的薛禮幹脆被換了一件衣服,不知道是誰的舊衣服穿在他身上,換下了他身上原本破損不堪、面目全非的夜行衣。三個人的臉都被擦洗幹淨,除了少許擦傷,看不到明顯的外傷和血迹。我不知道這是誰的授意。至少這一舉動包含了善意,讓三個即将赴死的人和我們這些旁觀者都能保留一絲體面。
罪狀是由身為江陵長史的沈鐘宣讀的,具體的措辭經過了反複讨論和修改,并未公開宣布劉權的身份,隻說他被間諜薛禮和陳靈燕煽動,滋生叛心,謀害皇帝,罪不可赦雲雲。不過實際上,他的身世并不算什麼秘密,他在江陵的下屬、同僚,很多人都知道。沈鐘宣讀的時候,下面的竊竊私語小聲議論一刻不停。
我盡量把感情剝離出來,讓自己隻是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來面對這件事,也盡量不與他們三個人視線相對。罪狀宣讀完畢,孫資宣布了曹叡的裁決,最後由我下令行刑。薛禮在整個過程中閉着眼睛一言不發,他的一隻眼睛被刑訊時弄傷了,隻有一隻眼睛是好的。陳靈燕垂着頭啜泣流淚。劉權的視線時不時還會向我這邊瞄一眼,似乎在期待能有奇迹出現。
可惜沒有。
程序走完,驗明犯人正身,輪到我下令了。三個人被按着跪在地上,将脖子擱在斷頭台上。身後三名劊子手各自拿起鬼頭刀,蓄勢待發。我的手抖得自己都控制不住,為了不讓坐在一旁的孫資看出異常,我猛然起身,沉聲下令:“時辰到了,行刑!!”
劉權立刻哭出了聲,渾身抖得像篩糠一樣。陳靈燕臉色死灰,神情絕望,木然地任憑行刑者擺弄。然而薛禮卻在這個時候驟然睜開單眼,沖着我大喊:“夏侯稱!若論反賊,誰能及你!?當年你在成都效命大漢、蒙受皇恩的過往,别以為無人知曉!!”
我心中一凜,怎麼也沒想到薛禮死到臨頭,竟會給我來這麼一手。他身後那個劊子手反應也快,趕緊讓助手抓緊他的身體,按倒在斷頭台上,手起刀落,薛禮的叫嚷戛然而止。劊子手随即抓起血淋淋的首級向圍觀者展示。三顆人頭被送到我和孫資面前,讓我們查驗。
轉瞬之間,陰陽兩隔。剛才還活生生的三個人,一眨眼的工夫便成了三具身首異處的屍體。我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木然地點頭确認。三顆首級随即被裝進事先準備好的木匣裡,按照曹叡的吩咐,派遣專門的使者前去送給駐守在永安的巴陵太守李嚴。
留下來的三具屍身,則被裹上草席,草草收斂,大概會按照平常處置無家可歸的死者那樣,拉到城外的亂葬崗随意掩埋吧。死後尚且不能得到全屍,身首異處,連個墳冢都沒有,我實在覺得無法忍受,便叫來沈鐘,讓他出面把那三具無頭屍體暫且留下來,回頭好好安葬。沈鐘答應幫我出面做這件事。
這件事就此塵埃落定。從重陽大宴上行刺事件發生以來,不過短短十天,便挖出了背後隐藏的情報渠道,人抓住了、審完了,也處斬了。從效率上來看,我的這份答卷不可謂不出色。但我怎麼可能高興得起來呢?這一次我親自抓捕、審訊、處決的,是我曾經視為兄弟、朋友、恩人的人啊!
我失魂落魄地離開刑場,回到住處把自己關在屋裡,整整一下午躺在榻上。我什麼都沒做,也什麼都不想做,隻是一味地發呆。想起當年在蜀漢,與關興、薛禮、關銀屏在一起的時候,并不是那麼遙遠的從前,卻恍如隔世。是我把薛禮和劉權從上庸城劉封的地牢裡帶出來的,今天又是我親眼目睹他們兩人一同死在魏國的刑場上。不管當時還是現在,我明明都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結局非要如此慘烈?
将來我有什麼臉面去見關興?他放了我一條生路,我卻抓捕、處死了他的妹夫。将來我又有什麼面目去面對銀屏?她曾待我如兄長,我卻奪走了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我對不起他們啊!他們對我那麼好,我卻這樣回報他們……
還不如當初在渡口,關興一劍殺了我,一了百了!
我心裡難過得像是整個揪了起來,連呼吸都覺得困難。薛禮臨死前最後的嘶喊言猶在耳。他會這麼做,說明他始終都沒有原諒過我吧?從當年我表明身份離開成都開始,他一直都沒有原諒過我。無論我後來在戰場上放他走,還是對他過于禮遇導緻他成功逃離,他始終不領我這份情,也不認為我做的這些足以換取他的原諒。他是真心想要殺了我的。
因為我背叛了關興。
沒錯,我背叛了關興,也背叛了銀屏。那個時候,我的确可以用“趙樂”的身份留在蜀漢,以我原本的名字活下去,不再背負“夏侯稱”這個名字代表的責任。那樣的話,我一定會幫助關興,他或許也不會這麼快就英年早逝。我是可以選擇這麼做的。而我留在蜀漢的話,如果全心全意地獻計獻策,蜀漢也不見得沒有未來,六出祁山不見得會落得秋風五丈原的結局……
然而這一切的假設都沒有意義了。當年星寰對我說過,魏、蜀、吳,我可以自己選,我選了魏,就隻有咬着牙走到底。正如劉權所說,決定都是自己做的,怪不了别人,哪怕付出慘痛的血淋淋的代價。
胸口從不離身的平安扣滑動了一下。我伸手撈起,把它從領口拽了出來。溫潤如羊脂的白玉,毫無瑕疵,一如當年漳水河邊的一見鐘情。
我是為了你啊……
可我這份心意,你能完全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