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猜,司馬昭并非對于我和他父親計劃攻打永安一事毫不知情。他好歹在軍中曆練了兩三年,不是跟在我身邊,就是跟随他父親,幾年下來成長不少。何況他是名留史冊的司馬昭,即便本身性格天真直率,成長之後也會自己主動思索戰略戰術上的事。就算我們想隐瞞,他也不可能毫無覺察。最明顯的表現就是——他其實比我更擔心夏侯和。
因為他的擔憂更為明顯,反而讓我能夠冷靜下來。這很好理解。遇到什麼大事的時候,如果有人比自己更慌張更擔心,自己的情緒反而會得到安撫。當然,有些人是會被他人的情緒感染,跟着一起慌亂的類型,但我不是。
司馬昭的僞裝身份是我的親兵,為了裝得像一點,他确實像親兵一樣跟在我身邊形影不離,并且和錢五一道照料我的飲食起居。我們處處謹慎,避免露出任何馬腳。即便是在看似無人盯住的場合,我也盡量避免單獨和他進行長時間的交談,以免彼此聊得高興忘了僞裝,被人撞破。這樣的相處模式自然沒辦法給他提供詢問的機會。
因而他終究是忍不住,唯有趁晚上休息關起房門,拐彎抹角地向荜紅棘打聽。偏偏他又不是擅長拐彎抹角的性格,連筚紅棘都能一下子弄明白他的心思。筚紅棘真正是個不喜歡多話的人,也不多說,隻叫他相信我、聽從我的安排。司馬昭得不到一個肯定的答案,又理智地判斷自己的猜測八九不離十,整天心事重重,竟然肉眼可見地消瘦了。
看他這樣子,我真是喜憂參半,不管是喜還是憂,根源都是他對夏侯和的這份心意。再者,司馬昭的憂慮也正是我深埋心底、強迫自己不去考慮的。倘若計劃成功、永安戰事爆發、我的立場暴露,沒能被及時救出的夏侯和,是否還能繼續保住性命?
誰也不敢說,誰也不敢問,包括憂心忡忡導緻體重驟降的司馬昭。這個話題是一個禁忌,對我們潛入永安的所有人來說。大家隻能假裝這個問題不存在,盡最大努力做好其它所有的事,為即将到來的行動進行準備。
這天午後,照例又下了一場雷雨。進入四月之後,天氣逐漸熱起來,三峽一帶的氣候變化快,這個季節更是動不動就來一場疾風驟雨。這種雨往往來勢兇猛,瞬時降雨量很大,持續時間短暫。雨後往往清爽異常,暑氣盡消。因為地形的緣故,永安的氣候比起江陵要來得更為激烈。
我坐在屋檐下,和沈鐘喝茶聽雨,間或閑聊幾句,風雅異常。奚英趁着暴雨這段時間去了筚紅棘房中,司馬昭被我派去城外的陳慶那邊定期聯絡,一時半會回不來。奚英和筚紅棘的僞裝身份是姐弟,也就是說筚紅棘還是我名義上的“小舅子”。姐姐去弟弟房裡一塊說說話,即便被衛兵看到也是說得過去的理由。
“今日已是四月二十九。我入永安城已是第九天了。”我感歎着說。
沈鐘心領神會,語聲很輕:“将軍着急麼?”
“不能不急啊。現在雖然客客氣氣的,假如‘那邊’沒處理好,讓‘這邊’得了消息,你我分分鐘淪為階下囚,便要前功盡棄了。”
“真要如此,也是命數吧。”他低聲勸慰。
“銘聲兄就不會說句好聽的……”我輕笑。沈鐘是個頗為正直的人,說話很有分寸,一向不會為了讨好誰而說好聽的。或許是我自己個性的緣故,我身邊親近的人當中,向來沒有拍須溜馬之輩。
“其實比起擔心消息走漏,我更擔心的是這天氣。銘聲兄也發現了吧,這裡雨水比江陵還要多,且天氣多變。我原本做的準備可沒想到是這樣的環境。倘若事到臨頭一場大雨,就萬事休矣了。”
我原先的計劃當然是用拿手好戲火攻,在司馬懿大軍兵臨城下時,設法在城門處放火,用炸|藥炸開部分城牆,因而本以為最要緊的是選擇合适的城門,制定作戰計劃。沒想到,來了之後就遇到三天一場大雨兩天一場小雨的潮濕天氣,我都擔心偷偷帶來的火|藥和助燃劑會不會受潮啞火。
我望天興歎,沈鐘默默陪着我看了一陣,忽然道:“水火無情,非人力所能扭轉。倘若火燒不起來,索性棄之不用,将軍意下如何?”
即便是下雨天,視線可及的範圍也沒看到蜀軍監視者的身影,我們說話還是盡量略去最關鍵的信息,憑借默契相互溝通。可他這樣一說我還是愣了愣,下意識地反問:“不用火,還能用什麼?我們人這麼少,難道硬拼?”
他尴尬一笑:“下官其實也沒想出什麼好辦法,隻是覺得既然此城依山傍水,雨水豐沛,水流又如此湍急,火攻之計怕是行不通。若能善用水力,倒有可能另辟蹊徑。”
“水力……”我沉吟。我倒也想啊。的确,永安城地處三峽出口,山丘險峻,水深流急。城池雖然修築在水流較為緩和的河道轉角,但距離真正的河面并不遠。而背靠的山嶺也比江陵附近的山丘高大險峻得多。倘若能有一場突如其來的山洪傾瀉而下,難保城中不會受災。可山洪這種可遇而不可求的外挂,哪有那麼容易說來就來的?
我歎了口氣:“水力這事,就更不是我們這麼一點人手有辦法的,還是想想别的主意吧。實在不行,隻好寄希望于那位大人挑個好日子。”
至于怎麼跟司馬懿取得聯系,也是令我頭疼的問題。雖說有心理準備,預想過來到永安之後必然會被嚴格約束,不能随意外出,親身處在這樣的環境中還是不免焦躁。身邊滿打滿算隻有十八人,人手嚴重不足,友軍全在城外,加上願望落空、沒能見到夏侯和,這些情況都在我的預想之外。不如說,一開始認為來了永安就一定能救出弟弟的想法,過于樂觀。
眼下這種軟禁狀态不知會持續到什麼時候,更不知道後續是更好還是更壞。雖說司馬懿言之鑿鑿會設法聯系上我、讓我知曉他的進攻時間,但他有什麼高招,我實在想不出來。
大雨持續了沒多久便停了,我和沈鐘也無所事事地消磨了一個下午。傍晚時分,趙成又奉李嚴的命令前來,請我去李嚴府上共進晚餐。
這可是突如其來的禮遇,我來永安之後還沒有機會被邀請去李嚴家中赴宴。我立刻打從心底重視起來,趕緊叫來錢五幫我整裝打扮,換了一件嶄新的外袍,将自己收拾得精神抖擻,險些讓趙成等得不耐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