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馬上回答,不緊不慢地喝了口酒,慢悠悠地說:“這幾日事務不似起初那般繁忙,有時夜深人靜,獨自就寝時,我不免會想——倘若先帝仍在,得知了攻下永安的消息,不知會有多高興。”
我一愣,感覺他的回答明顯跑偏了,便等着他繼續往下說。
“先帝在世的時候,曾有一次問計于陳群、賈诩,先吳後蜀、還是先蜀後吳。叔權猜猜他們如何回答?”
我搖頭:“賈诩,謀士奇才;陳群,士人馬首。我一個小小武将,猜不透,也不敢猜。”
他笑:“其實不難猜到——二人都勸先帝勤修内政、積蓄國力,徐徐圖之。先吳後蜀、還是先蜀後吳,并不重要。”
我恍然大悟:“換句話說,其實是不贊成打破三方勢力的平衡,主張維持現狀?為何?”
“雖說身為臣子不該說這種話……但其實大家都很清楚,現在的大魏并不具備吞并吳蜀、一統天下的實力。先帝在世的時候是如此,如今也沒有什麼不同。”
“這麼說,司馬将軍也不贊成我向陛下提出的建議?将軍認為統一天下,時機未到?”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倘若是先帝,在攻下永安之後聽到你的提議,應當會十分高興吧。你的野心,或許更對先帝的胃口。”
老實說,我有些失望,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曆史上真正的伐吳滅蜀,遠在幾十年後,統一天下已經是西晉時期了,沒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我的提議有多麼“操之過急”。可是這麼大好的機會擺在眼前,我也不相信魏國的文臣武将、曹叡本人,真的毫不動心?
“陛下面前,我會竭力說服。”我态度堅定地說,“但我想先聽聽司馬将軍的看法——将軍為何不贊成呢?我軍經營江陵已有幾年,吳蜀雙方都想奪回江陵城,幾年下來也都無功而返。東吳大将陸遜也此城下折戟沉沙,英年早逝。如今我們又拿下扼守三峽要沖之地的永安,俘獲蜀國大将李嚴,一并鏟除了上庸三郡的隐患孟達。如此大好的局面,若不能好好把握,豈不可惜?”
“你說的有道理。然而,要想趁勝追擊,卻并非易事。蜀漢後主雖然資質平平,但有諸葛亮輔政。自其執掌軍政事務以來,蜀漢内部平穩,政清人和,農商興旺。而東吳雖然失了陸遜一人,吳主孫權知人善任,禦下有方,東吳内部也并未出現裂隙,沒有可乘之機。一言以蔽之,大魏天命未至、吳蜀氣數未盡啊。”
我很不以為然:“蜀漢丞相諸葛亮雖有經天緯地之才,在軍事上卻是才華平平。劉備生前從未令其掌軍,便是明證。或許在劉備心中,對諸葛的軍事才能之信任,遠遠不及對李嚴。蜀漢這幾年雖然安定,但畢竟小國寡民,國力有限,必不能同時在漢中與巴郡兩線用兵。若我們兩路并進,同時從漢中陸路與永安水路發動攻擊,即便是諸葛亮,也未必招架得住!”
司馬懿微微一笑:“叔權是否忘了,大魏果真有這個實力,能夠同時在西、南、東三線用兵麼?”
“東?”
“我朝若對蜀漢下手,東吳必定不會袖手旁觀。若益州被我大魏吞并,孫權在江東豈能安心?所以倘若如你所說,漢中、永安兩路并進,東吳必定會進攻淮南,以求牽制我軍,解救蜀漢于危亡之中!”
他這麼說确實不無道理,我一時間無話可說。确實,無論是真實曆史,還是我的個人設想,都是對二者各個擊破的。我并沒有認真推演過,如果蜀漢和東吳真正聯起手來,共同抵抗甚至主動進攻魏國,以魏國目前的實力是不是能夠接得住。
“……他們雖然号稱同盟,可實際上不僅并未真正聯手用兵,相互之間反而仇怨錯雜。孫權和劉禅,果真會聯合起來抗擊我們大魏?”
“的确,迄今為止,赤壁一戰之後,所謂孫劉聯盟,隻不過是表面上的聲援和使節往來。真正聯手出兵,一次都沒有過。反而因為關羽敗于呂蒙之手、東吳吞并荊州土地,一度反目成仇。可如果其中一方真正面臨生死存亡關頭,另一方醒悟到唇齒相依的道理,誰也不敢保證他們不會聯合起來背水一戰,一如當年的赤壁。武帝南征,本來也是有許多人不贊成的。”
我再無話可說,一時之間想不到更好的理由說服司馬懿,更無法說服自己。赤壁一戰定下了三分天下的基調,也讓曹魏終其一朝永遠失去了一統天下的機會。作為後世之人,我也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倘若赤壁一戰曹操赢了,還會有後來的“三國演義”嗎?
如果我堅持要乘勝追擊、擴大戰果,我就不會輸嗎?如果我輸了,曆史不會受到太多影響,過個幾十年,該統一的時候依舊會統一,隻不過統一天下的人不是曹叡和我罷了。可對我自己來說,卻是永遠失去了實現夢想的機會。
外面的雨仍舊在下,雨聲像是隔絕了天地萬物,将我和應該是我命中宿敵的人囿于一室。高大的男子沉穩地端坐在燈下,搖曳的燈火将他的身影投射在牆壁上,顯得更加巍峨,猶如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
我忽然意識到,眼前的人是晉宣帝司馬懿,是對我而言猶如高山仰止的人物。倘若我的夢想結束了,那就是他和司馬家族夢想的開始。
他忽然幽幽開口:“叔權,你為何如此心急?無論你還是陛下,都還年輕,穩紮穩打,悉心經營,機會一定會有,何必非要趁現在?”
我看着他,無言以對。我能告訴他,我不着急的話,曹叡可能沒時間等那麼久了?曹叡等不了,曹家的孤兒寡母,就要被你們司馬家趕走了?
我不能在曹叡活着的時候遏制司馬懿累積軍功,更不能讓曹叡在死後所托非人!
我笑了笑,低聲說:“我确實心急。因為天下事不定,我無法安心回到陛下身邊、與陛下朝夕相守。”
他的眼神很明顯地閃爍了一下。我彎下腰對他行了一禮。
“請恕夏侯稱冒犯——我不想與陛下之間,變成将軍與先帝那樣。”
他沒有回應,隻是端起酒杯,将滿杯的酒一飲而盡。